在认识论的领域里冲刺读《神曲·天堂篇》(第3/4页)

“真正的仁爱最初都由天恩燃点,

然后在爱的时候逐渐发扬光大。” [123]

爱是牺牲,是肉欲的升华。所以大地上的圣人为追求终极真理,献出了自己的毕生精力甚至生命。所谓天堂,就是这些伟大精灵的集结之地。他们的光辉不因时间而暗淡,世间的人升华到那里之后,每与他们交流一次,他们的永恒之光又重新焕发一次。“爱来自天恩”这句话也可以说成爱是人类的最高本质。天庭中的那些精灵,全都是通过自审、自强,最后实现自我的个体,过程是千辛万苦的,途中只有一种信念,就是对人性,对精神的信念。这种博爱终于将痛苦转化成了欢乐的灵界美景:

我就像那样看到那荣光辉发的天轮,

旋转运行,声音与声音互相应和,

那音调的融洽和甘美非人间所有,

只应在欢乐成为永恒的天上听到。 [124]

接下去就谈到了“爱”的化身,人类的骄傲——圣芳济和圣多密尼克。他们分别是两个教派的缔造者。他们在世俗中的爱表现为将一切私有物送给穷人,自身变为赤贫。

“我现在就明白的告诉你,

这一对情人就是圣芳济和‘贫穷’。

他们的融洽无间和喜悦的模样,

使他们的仁爱,神奇和温柔的容颜,

成为圣洁思想的不竭的源泉……” [125]

从物欲中摆脱出来,人获得了精神上的富足。只有爱(贫穷)是圣芳济和多密尼克不变的情人,正如只有写作是作者不变的情人一样。出生在理性的“东方”的圣芳济,用一生的实践实现了青年时代的理想,直到最后的时刻还“不愿为自己的肉体找另外的棺柩”, [126] 以彻底摒弃物欲的姿态面晤上帝。虽然这样的圣人在世上不多见,“只要不多的布就可以做成他们的僧衣,” [127] 但他的精神成了在地狱里摸索前行的艺术家心中的明灯。虽然圣芳济的教派衰落了,虽然人心总是倾向于腐败,但上帝的惩罚总会到来,善的火种也不会熄灭。写作的意义(或“我”的叩问的意义)就在于重新点燃这些火种,让人类的精神财富一代一代往下传递。人当然很难做圣人,人却可以在写作的瞬间成为圣人,窥见那群星灿烂的纯美的极境。诗人在此歌颂的,正是那创造的境界。人必须用理性来镇压体内的欲望,使其在反叛中净化,成为人升华的原动力。世俗中的“我”是那样的涣散、贪欲、自私,但只要“我”坚持同天堂的精灵会面,腐败的肉体仍能得救。所以写作(或阅读,或其它方式的反省)永远是人战胜体内兽性,迈向文明的方法。

这几歌里叙说的都是认识的历程。表面看,似乎人性并不能前进,似乎只能在原地绕圈子,认识不断深化,“恶”也不断发展自身,无论到哪个阶段也只能打个平手。然而这就是人类的真实困境,诗人内心深处对这困境一直有种根本上的体认,他也从来没有用什么乌托邦来代替现实。相反,他正视人性与生俱来的困境,自觉地站在正义和善的立场上,批判人自身的腐败。他的认识论既不是盲目乐观的,也不是悲观的,他只是用写作(自我牺牲)来为人的欲望导航。这种写作的深邃内涵就在此。在“东方”出生的诗人,自始至终带着他的清晰的理性,将人性解剖的工作做到了最后,那种创造的冲刺也越来越带有自觉的成分(上帝的印记)。在天堂,清晰与混沌之间那种密度很高的转变如同闪电般迅速,每一轮更高的理性认识都在肉体上打下烙印,就如同有神力存在!也就是说,认识论的前进伴随着对于更为阴险的“恶”的征服。

终极之美是由死亡意识构成的。所以“迈诺斯的女儿在感到死的寒栗时就变成那样的星宿”。 [128] 群星灿烂的天庭由于下界无数次的死亡冲刺不断获得光芒,越来越美。诗人在第十三歌里再一次论及了认识论中的完美与不完美之间的关系。既然人性决定了人只能在不完美中去体验完美,既然肉体与精神只能永久分离,既然必死与不死同属于人,那么人就应该具有一种近似于神的帝王态度来对待认识的对象,这种态度的最大特征就是明智的审慎。这种审慎将追求真理看作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即:既有信念,又不把观念当作教条。诗人的结论是从自身那漫长而恐怖的死亡体验中得出的。尽管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成为神,冲刺后的沮丧却没有压倒诗人,因为对完美的体验让他看到了精神的结构,并造就了他王帝般的气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