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象的比较读《神曲·炼狱篇》(第3/5页)

地狱幽灵那黑色的绝望感是不变的。他们凭经验知道,在此地,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对自身的处境有丝毫改善。这就意味着,一切生的希望在此地都要被剿灭。丧失了一切生的希望的幽魂却又还没死,自然而然的,他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只要还在地狱,这种挣扎就是他们不变的姿态。他们不抱希望,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肢体运动中,那就像在漆黑一团中自行发光。可以说,这种爆发型的运动是一切创造的核心。最高意志将幽灵们打入地狱,就是为了让他们身上的原始潜力在高压中迸发出来,不走这条路的话,人的生命力就会在虽生犹死的世俗生活中被逐渐消磨。所以幽灵们的绝望挣扎是自发又是自觉,意志与本能结合得天衣无缝,知与不知互为前提,就像一种艺术诞生的过程。地狱机制要求人必须灭掉一切希望,在这同时又要求人必须作为死刑犯奋力生存。接受了这两道命令的幽灵的表情,除了不变的绝望悲痛之外,有时还会变得阴险狡诈,变得傲慢蔑视,甚至面带嘲弄。这些表情都是由他们从事的活动的性质决定的,这个性质就是与死亡对抗的生之运动的性质。处在绝对制约中的无法制约之魂,除了一件事,已没有什么能使他们畏惧的了。如今痛感与快感驱使他们进行亵渎的发挥,因为不动也是一个死,不发挥到极限同样是死。幽灵们虽有信念,但地狱是一个感觉的世界,信念在这里不能直接起作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择手段地追求痛感与快感,信念才会在微妙中悄然而至。结论是:抓住了感觉也就是抓住了一切。于是那张神秘的脸上又在不变的悲苦表情之中加上了许多其它的丰富表情,那种种表情就是种种感觉的发挥。

因为尚未摆脱尘缘,肉体的特征仍在处处显露。比如说,上界的贪欲在此转化为要穷尽自我体验的狂热;(买卖圣职的教皇)上界火一般热烈的性爱在此转化为激情的想象;(弗兰采斯加)上界的伪善转化为深刻的自省;(穿铅伽裟的伪善者)上界的诈骗、掠夺的焦渴,转化为幻觉中的清冽的溪水;(亚当谟)上界的邪恶刁钻转化为获取新生的希望的敏捷;(五个盗贼)上界的标新立异的渴望转化为艺术性的神秘;(孟都亚)上界的深仇大恨转化为艺术的表演;(乌歌利诺)等等等等。每一种创造性的画面,都可以从世俗中找到形成这种幻想的原动力。这种直接的、摧毁性质的转化因其惨烈而格外触目惊心,然而对于真正的艺术创造来说,这种转化都是必不可少的。人,就是为了反对人类相互间的伤害与杀戮而在内心开辟了这样的战场,用什么都不放过的严厉的理性来强迫自己完成从肉体到精神的转化的。所以地狱里那种人间烟火味的表情就是强大的生命力的直接显现,这个阶段为灵魂的蜕变储蓄了能量,使其能顺利进入第二阶段的发展。

魔鬼撒旦的形象是整个地狱形象最为生动的概括。读者在为它的丑恶惊叹的同时,也为它的旺盛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它的铁石心肠的决绝的自审方式所打动。这种可以令湖水冰封冻结的蛮力,成为整个地狱机制运作的动力。它是艺术创造的底蕴,一切高级精神活动的根源。它的丑陋来自人性先验的构成,它的强大、不可征服则显示着人性的力量。身上暗藏着同魔鬼撒旦同样性质的冲力的“我”,从灵魂的表层一层一层地往下探索,最后终于同地狱之王会晤,从而从根本上弄清了整个的地狱机制。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奇迹,是人的创造力在冥冥之中制造的奇迹。但除了创造力之外,人若要成就这样伟大的事业,还必须具有自我牺牲的美德,这个美德就是俾德丽采。在地狱的经历中,俾德丽采虽然还未现身,但她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会成为唤起“我”的热情与信心,鞭策“我”战胜自我的理念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