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象的比较读《神曲·炼狱篇》(第2/5页)

生活在尘世中的人,灵魂被窒息、被玷污,精神处于濒临死亡的绝境之中。人的求生的本能在这种先验的处境之中闯出了一条奇异的救赎之路,那就是与肉体的生存并行,开创精神生存的境界。为了这种内心的生存,人必须主动地下到灵魂的地狱,将那人性之谜进行层层的探索,以弄清人的来龙去脉。而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拓展精神王国,使已经失去意义的、行尸走肉的世俗生活重新获得意义。主动下地狱决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对于个体来说,它既需要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对生命的迷恋,这样的个体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个体,他所进行的这种操练是拯救灵魂的操练。在这部史诗中,诗人为我们做出的下地狱的示范表演既是他个人的表演,也是全人类为拯救灵魂所进行的操练的缩影。

由于主体的逼迫而进入地狱体验的幽魂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在尘世中从未有过的生活。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这种生活的真谛,即,在摒弃了世俗以后重新与世俗沟通;将作恶的、盲目的生命力转化成伟大的善行;以煎熬肉体、撕裂肉体为手段,换取灵魂的解放与发展;用审判世俗罪孽的方式,确证天国理想的存在;用竭尽全力的丑行表演来接近美;用原始生命力的超常发挥,达到对理念的深层体会……只有具有下地狱的气魄的人,能够承受这样一种极端化的生活,他们深深地悟到了这是惟一可能的精神生活。这是沸腾着活力,而又怕死怕到极点的伟大心灵所发明的方式。这种生活不容片刻的懈怠,日日操练,日日奋起,一触即发,魂牵梦萦是它的特征。如果谁受不了了,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实际上,没有一个幽灵受不住这种油煎火熬似的折磨,他们还下意识地追求更厉害、更恐怖的折磨!将魔鬼撒旦奉为精神领袖的他们,已经深通了地狱的奥秘,所以他们明知反抗会招来致命打击也要誓死反抗;明知回顾世俗所产生的悲痛会令坚强的神经崩溃也要不停地回顾;即使自身在恐怖的变形中成了蛇怪、牛头怪一类的怪物,也决不停止那种可怕的交合;明知自身恶贯满盈,要得救难于上青天,却还不断自揭疮疤,将恶行昭示于众……这种魔鬼似的意志本身,便是他们得救的希望,不会灭亡的证明。

地狱阶段的惩罚除了盲目性较大之外,同炼狱比较起来还更带有肉体性质。酷刑五花八门,嚎叫的鬼魂们的悲伤基本上还属于灵魂表面层次的,在此地感觉是第一位的。地狱深渊中的恶臭,酷刑带来的剧痛,窒息导致的恐怖,负重带来的疲惫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画面中,鬼魂们发自本能的反弹情绪始终主导着他们的行动。他们是盲目的,但又并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体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让鬼魂们在地狱里尽量表演,让他们用肢体语言表达那种隐藏得很深的爱。的确,一种理念如离开了感官与肢体,就会化为真正的虚无而消失。没有地狱中的肢体搏斗,灵魂也不可能获得那种天堂般的空灵。就艺术创作的本身的层次来说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传达,都必须包含无限丰富的感官体验于其内,否则便毫无说服力。现世中的人误认为灵魂没有感觉的能力,便在世俗中为满足浅薄的肉体需要而拼命践踏灵魂。就是这种践踏导致了灵魂的起义复仇。凡是做过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惩处,在惩处中,精细而敏锐的感官体验既来自肉体又高于肉体,因这种体验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静观照。人的肉体的直觉就是这样经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现的。一个最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鸟啄食灵魂之树的树叶的画面。哈比鸟对树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觉一次次被刷新,这种深入主体的痛却又为主体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义上的体验在这个肉体动作中被不断重复。这个画面就是艺术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锐的感觉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灵为了确定自身的不死,必须反复进行死的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