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念与艺术生存(之二)读《神曲·炼狱篇》(第2/3页)

第二十八歌描绘的则是地上乐园——精神王国高处的风景。这个地方又是人性独立的处所。描述进展到此地,诗人胸中为人类多灾多难的精神史而百感交集:

“在古时候,那些歌唱黄金时代

及其幸福景象的诗人们,说不定

在巴那萨斯山上梦想过这个地方。” [85]

这个近似虚无的乐园,又是世俗的镜象。它虚幻、高洁,无限丰富而又具有永恒的能量。“我”似乎是寻根寻到了虚无处,但这里的景物告诉“我”,它们都是在同世俗的交媾中演变出来的。人不能用世俗解释它,但又必须将它看作“地上”乐园。人在进入这个乐园之后,得忘记自己的世俗身份,让自我陌生化,这样才能看清这个乐园的结构图。

“这里的流水和森林里的音乐,”我说,

“在我心里推翻了一个新的信念……” [86]

精神的结构独立于世俗又源于世俗。两条精神之河(里西河与攸诺河)的功能都是使人摆脱肉欲,使人超拔,用崭新的标准塑造新人性。

然而在这超脱的地上乐园里,“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通过这件事更看清了艺术境界内部的残酷性。

首先是“我”在这乐园里同俾德丽采相遇,她狠狠地斥责了“我”那荒谬的世俗生活,她的斥责令“我”痛不欲生。彻底忏悔之后“我”就饮了忘川水,洗净了罪恶。这时“我”便直面俾德丽采美丽的容颜了。当“我”全身心沉浸在这博爱之光里头之时,“我”的艺术生涯便化为了一个寓言。俾德丽采让“我”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我”自己,也是全人类的生存寓言:

灵魂的战车由鹰狮兽拉着,本来是要驶向太阳,驶向天国,但这战车却出乎意料地遭到邪恶的袭击,变成了人的十字架。人的好世界永远失去了,战车被毁,崇高的心灵之树也被剥去树皮,击落了叶子和花朵,淫欲战胜了正义。只有俾德丽采在悲伤地守卫着那战车。但这还不夠,自审还在变得更加惨烈,淫乱的怪物们坐在车上,将战车的残骸全部占据,进行了更为丑恶的表演。

“你要知道,那被龙尾击碎的车辆,

先前有,如今没有;愿那犯这过失的人,

要相信上帝报仇时不怕人吃小块面包。” [87]

灵魂已被残暴地撕裂,好的世界不再存在了,背负十字架的人仍要准备着不断迎接上帝的惩罚,这就是俾德丽采告诉我的关于这个寓言的含义。而她,一直在叹息,流泪,用她那博大的爱心守护着误入迷途的人性。“我”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但“我”还不能完全领悟俾德丽采的话里的深奥涵义。而俾德丽采也不急于要“我”马上理解,她仅仅要求“我”记住所看到的形象。也许这个有关人的命运的寓言是没法用语言来说透的,它只能由人自己不断用行动来演绎。是人的本质注定了人只能有这样的追求模式。俾德丽采不是要“我”在命运面前退缩,而是在揭示了真相之后,希望“我”能以她的不变的爱作为支撑,勇敢地向更加莫测而险恶的命运挑战。到了此阶段,“善”已成了一种本能。而在浮吉尔伴“我”前行的阶段,我还在进行理性分析,还在储备能量,所以尚未具有如此巨大的上升的冲力。但即将到来的新阶段是神秘的,这种新的本能也很神秘,人不能凭理性理清它们的内涵,人只要怀着不变的爱情去做,就会开辟新天地,精神的结构也会不断展现它的丰富画面。于是俾德丽采的话语变得朦胧晦涩起来,因为“我”已接近天堂,这个人性的新阶段了。为了让我做好更高飞升的准备,她叫我去攸诺河里获取新的爱的动力。

由盲目转向自觉的炼狱篇里,人的痛苦也从肉体成分居多的折磨转化为精神成分至上的折磨。同人间烟火味较浓的地狱相比,幽灵们是大大升华了,他们的谈话充满了睿智的理性分析和预言者的高瞻远瞩;人人都使用那种沉痛的语调,不仅仅为自己,也为成为了自己一部分的他人的恶行忏悔和痛苦。而谈到自身目前的处境,他们的基调也不再是悲愤与蔑视,而是满心的感恩。现在每个人的当务之急是深入罪恶全盘反省,自觉受苦、抓住希望。这种变化是由于境界的大大上升,由于每个人心灵里都已沐浴到了来自天国的博爱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