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面风景读《神曲·地狱篇》(第3/4页)

无论哪一层,在地狱中起作用的均是两种力量:以琉西斐为王的统治者和众鬼魂。统治者表面都铁面无私,决不为同情心所动;众鬼魂既臣服又充满了亵渎与反抗,难以捉摸。琉西斐的早年生活是很耐人寻味的,他原是一名天使,因反对上帝才被赶出天庭,栽到了最深的地底。却原来今日严谨的、一丝不苟的理性执法者是从前那个具有不可征服的原始之力的个体,也许正是上帝(最高理性)使这种力量转化成了人类的财富,而并没有真正征服它,彻底消除它。成为地狱之王之后,他的工作就是领导一批像开隆这样的鬼魂,以一种高度智慧的方式来治理此地。琉西斐的身世隐喻着肉体与精神这一对矛盾的微妙转化,因为自身就由矛盾转化而来,他的治理地狱的方式也就别具一格。

在地狱里看到的所有的鬼魂全都将自己在上界的矛盾带到了下面,这些无比愤怒的、吵吵嚷嚷的幽魂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作为世俗之人时的那些浮浅的情感。他们不仅仅相互攻击,有时还攻击琉西斐的统治系统,钻这个系统的空子,但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正如地狱大门上所写的,是灭掉了一切希望,并深信自己身上所加的惩罚是公正的。尽管他们尽力反抗,疯狂抱怨,挖空心思搞鬼,但这一切并不真正是为了逃避惩罚——因为谁都清楚惩罚是逃不脱的。那么他们为了什么更深的理由要这样搞呢?再看琉西斐体系的统治术。第二十二歌“恶鬼的趣剧”是这种统治术的集中说明。十个巡逻在滚烫沸腾的沥青池边的恶鬼,监视着池里那些受煎熬的幽魂,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来缓解自身的痛苦。但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留在水边,于是他被巡逻者用铁钩钩住了脑袋。按照执法者的逻辑,这人罪该万死。但情况的发展出乎意料。于有意无意之间,巡逻的恶鬼并没有杀他,还让他充分表演。他滔滔地谈论自己的罪行,也不忘大肆攻击他人。最后他还耍了个花招,自己跳回了沥青池的深处,让巡逻者再也抓不到他。这一招还使得逞强的恶鬼们跌进沸腾的沥青之中,丧失了战斗力。上述闹剧凸现出深藏不露的统治者的意志。琉西斐所渴望看到的,正是这种两强相争,你死我活的场面,他的统治术就是将他与上帝之间的矛盾在地狱重演的手段。在这个无望的深渊里,每一个鬼魂,必须念念不忘他在尘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那是唯一的生命纽带,可以支持他们度过漫漫长夜的煎熬;他们也必须尽力反抗地狱的法制,在反抗中臣服,这是地狱的规则所真正要求于他们的。可以想象,当执法者被沥青烫伤时,幽魂们会怎样在极乐中窃笑啊!就是琉西斐,恐怕也会微笑起来吧。琉西斐的法则,就是灵魂的法则,艺术的法则。这个法则的功能,就是不停地将主体带往无出路的迷惑境界,让其在大一统之中恶斗,一刻也不得松懈。

(浮吉尔对“我”说:)

“我们已经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的幸福。”

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他把我引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16]

浮吉尔为之高兴的、他即将引“我”去看的“失去了理智的幸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读完“地狱篇”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引导“我”放弃旧的理性判断,像鬼魂们一样进入茫然挣扎、自发突破的境界,以其同人性之根接近,达到新的创造。然而那过程又是多么的迷惑与恐怖啊!有时竟超出了富于同情心的“我”内心承受的极限,“我”只好以昏厥过去来中止体验。

人沉浸在日常世俗之中时,是不会随时感觉到分裂存在于内部的,那样的话,人便活不成了。为了活下去,人就把这种分裂的活动移到了以地狱为象征的灵魂世界里。在地狱中,日常生活里的遮蔽与缓解是不存在的,一切矛盾都在你死我活中紧张地对峙着,每时每刻一触即发。第二十八歌中描述的灵魂的惨状,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分裂可以达到何种的程度。有一个幽魂被从下颚撕裂到肛门,两腿之间悬着肚肠,他亲自用手打开胸膛对“我”说:“请看我怎样撕裂自己的!请看谟罕默德多么残缺不全呀!” [17] 那就像是在炫耀,以此来使自虐的快感持续。实际上,每一个鬼魂都是既被迫又主动地进行自戕的,他们不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仅仅就只是为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快感。还有一个最彻底的分裂者,竟然将自己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走。这人是一个最阴险的挑拨离间者。这就是说,哪怕是人心深处最阴险的念头,也是可以被人自觉反省的。压得越厉害,反得越彻底。当人身上那咆哮的兽性完全战胜了他的精神之后,地狱中精神的起义与制裁也就达到了极致。将脑袋与身体完全切断的形式正是只有人才能达到的绝妙形式,“他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