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页)

“我弟弟?”江淮想着江浩,想着他的蜗居,他的蜜蜂攻势,他的林晓霜,和他的小雪球。“我不知道。他学了英国文学,这实在是一门很糟糕的科系,我想,他连中国文学都没念好,怎么弄得清楚英国文学?”他笑了起来。“念了快两年的大学,他会背的莎士比亚全是自己编出来的。有次教授考了一个题目,问他莎士比亚的某句名言有没有错误,为什么?他回答说:没有错误,因为拼音正确!这就是我的宝贝弟弟!聪明有余,而用功不足!”

丹枫忍不住笑了。

“他那题考试得了多少分?”她关心地问。

“零分!”

“不公平,”丹枫啜着酒,面颊和嘴唇都被酒染红了。“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那句话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说的,是狄更斯说的!而且,是狄更斯最有名的几句话!”

“哪几句话?”她笑着问。

“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的!”

“是呀!这么容易的题目,他会说是拼音正确!”

“答得也对!”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当调皮!他叫什么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诉过我。”她再望向墙角,那金丝边的眼镜客仍然在盯着她这边看。

洋葱汤送来了,她洒上了乳酪粉,用小匙搅着。

“你很爱你弟弟,是吗?他那么淘气,你谈起他来,还是一股欣赏的口气!”

“他是很淘气,但是淘气得很可爱!”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干吗叹气?”

“我羡慕你们!有兄弟可以爱,多好!”

“你不爱你的弟妹们吗?”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抬起头来,她正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份无奈的、恻然的凄凉。

“我只爱我的姐姐,”她轻声说,“好爱好爱我的姐姐。至于我的弟妹,他们是些小洋鬼子,我这样说或者太过分了,但他们确实是些小洋鬼子。他们不会说中文,黄头发,蓝眼睛。有次,我那个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脚踢着我骂:‘你这个中国猪,给我滚出去!’我那懦弱的母亲,只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我。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曼彻斯特去看母亲。我心里的母亲——”她低叹一声,“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头去,用手遮着额,有两滴水珠落在洋葱汤里。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江淮,你不应该让她死!你真不应该!”

他伸出手去,盖在她的手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的雾气消失了,又清亮有神了,她勉强地笑笑:

“对不起,我总是破坏气氛!”

牛排送来了,那香味刺鼻而来。她用餐巾遮着那四散的油烟,提着精神说:

“闻起来就够香的,我饿了。”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收回手去,他注视着她,眼底充满了诉不尽的温柔和感情,他低沉而略带沙哑地说:

“为我多吃一点,丹枫。握你的手,就知道你有多瘦!为我多吃一点!”

“你怕我瘦?”她冲口而出,“怕我像姐姐那样忽然死去?怕我死后没有另一个妹妹来填空?”

“当”的一声,他手里的叉子落在盘子里。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迅速地涌进一抹难以描绘的惨痛和悲愤。他死死地,深深地,长长久久地瞪着她。呼吸沉重地鼓动了他的胸膛,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眉心里有几道直直的刻痕。某种刺心的痛楚使他激怒了,使他苦恼了,使他悲切而难以忍耐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喘息地,低声地,压抑地,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句话:

“丹枫!你怎么说得出口这样残忍的话?你一定要让我们痛苦吗?你决心不让我们之间能快乐吗?假若如此,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会知难而退!假若我们的感情,永远要在碧槐的阴影中挣扎,我宁可撤退!丹枫!你那么聪明,你何苦要折磨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