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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会有一辆凯迪拉克轿车摇摇晃晃地开上山来,从南都旅馆门前经过。看着那汽车一颤一颤的样子,尤金嘴中念念有词,希望它能爬上来——只见少年吉姆·索耶前来迎接匹茨堡的美女——卡特勒小姐。他打开巨大车身上的一扇大红车门,两个人双双坐进了汽车。

有时候,伊丽莎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发现没了用人,便会派尤金下山去“抓”一个来。在那个贫穷破烂的地区,他在一个个低矮的棚屋间搜寻,穿过臭气熏天的污水沟和垃圾堆,走进气味难闻的地下室,穿过污秽不堪、迷宫般遍布山坡的住所。最后他闯进那些密不透风、闷热的鸽子笼,看到她们粗野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们浑厚的笑声,闻到了她们饭锅里、洗衣盆里散出的热带丛林的气味。

“你们想不想找份活干吗?”

“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伊丽莎·甘特夫人家的。”

半晌没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说:“街道那一头有位名叫考本宁的女孩子正要找活干呢。你去问问她吧。”

伊丽莎鹰一般的眼睛成天盯着这帮黑鬼,生怕她们偷东西。有一次,一个从黑人区来的女孩刚离开,她就领着一个警探去搜查她的房间,结果查出了各种偷去的床单、枕巾、勺子什么的。于是那个小女孩坐了两年牢。伊丽莎喜欢吵吵闹闹地跟人打官司,喜欢法庭上那种气味和紧张的氛围。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喜欢用法律解决问题。她最高兴上法院告人,也高兴别人能告她。不管怎样,赢家总是她自己。

如有房客赖账,她便会得意扬扬地将他们的东西扣留下来。她最快活的就是在11点结账以前赶到火车站逮着了一位赖账逃跑的人。碰上这种情况,她的身边总会有一位警察顺从地协助她,周围总会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尤金为南都旅馆而深感耻辱,同时他又害怕别人知道他这种羞愧的感受。这就和他卖《邮报》的情形一样,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他仇恨这种低贱的生活方式,他恨自己失去了尊严和隐私,恨自己只能面对四壁,无所作为。与其说他明白,倒不如说他感到,这种生活纯粹是虚度年华、稀里糊涂、漫无目标。他越来越确信,他的生活已经扭曲得根本没有指望了,早就远离了淳朴、安宁和幸福的轨道。他一想起伊丽莎慢悠悠说话的样子,想起她动不动就怀旧的口气,还有她噘着嘴叫人看了难受的样子,就会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

他到了这个年龄已经看得很清楚,家庭的贫困、几近成为救济院的现实,什么叫花子的坟墓,都是因为贪财而编造的瞎话。他一想到他们这样贪财便会怒火中烧。在这个家里,他们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一间屋子留给自己做固定的起居,任何一间房子随时都会受到房客的干扰。

房客渐渐住满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大屋子搬到小屋子,生活质量也会越来越差。他觉得这对全家人都是一种伤害,委屈了他们。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对吃好、住好、过舒服日子有了强烈的要求。他觉得一个文明开化的人首先要具备这些条件。他也清楚,不管精神世界在哪方面萎缩了,都不是因为食物和肠胃的问题。

夏天的时候,客房住满,只有等房客们都吃完了饭,尤金才会找到一个自己就餐的位置。他心情不悦地在南都旅馆阳台的阴影下走来走去,野蛮地查看黑乎乎的地窖,要么会去看看那两间潮湿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那是伊丽莎专为黑人女佣租来的。

现在,他开始明白了村寨般严酷的等级制度。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到星期天他都会洗澡、梳头、换上干净的内衣和汗衫,然后在周日舒适的阳光里离开家,兴冲冲地到长老会教堂去作祷告。现在他已经渐渐长大,已经不需要跟着那几位老姑娘一问一答地背诵经文、赞美上帝、了解天国了。从前他在教堂里手中攥着五分硬币,不大情愿地捐献出来时,心里想要是拿这钱买蛋糕和啤酒该多好。可是现在,他可以非常爽快地把钱捐出来了。由于他身上通常都会有零花钱,他可以到冷饮店去畅饮一杯冰凉的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