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2/5页)

这一段时期,全家人变得更加亲热团结、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骂,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与气魄来。每天全家人都会期盼着他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能带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们就会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从街角拐过来,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来。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走进厨房,把吃的东西猛地摔到厨房的桌台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来。他每次走进门都要跟火过不去。他会把柴火、煤块、煤油一古脑儿地全加进火里。等火点着以后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在脸盆里拼命地洗起来。他用那双大手使劲地搓着刚修剪完毕、满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纸摩擦一样。然后,他会把身子靠在门框上,使劲地来回搔着痒。搔完痒以后,他又提起刚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哗的一下全泼到燃烧的火苗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

“可是他们自己才算真能吃呢!”他突然跳到厨房门口大声地喊起来。“他们可真能吃啊——只要有人给吃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猪’的那副吃相,嘎吱嘎吱嘎吱地咬着嚼着。”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全都哄笑起来,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愚蠢的馋相,拖着长长的调子想故意模仿已故岳父的那副贪婪样子:“‘伊丽莎,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再给我来点鸡肉?’其实那个老家伙早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了,我们只得把他从餐桌旁给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