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是的,我喜欢捡石头。由于我的“喜欢”,石头们被分成了好看和不好看的两种。由于我的喜欢,世界微微失衡。

好在我的这种“喜欢”力量微薄,不足以影响真正的现实世界。顶多影响一下我对两块石头的取舍,顶多影响两块石头的命运吧。

我反复对比,放弃了一块石头,占有了另一块。

但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

不是的,从此之后,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贪婪与“喜爱”的不同之处在哪里?……每当我独自走在大风中的高高河岸上,看向对岸缠绵起伏的金色沙丘,再看向秋天深蓝无底的天空,长久注目悬于夕阳一侧的半透明的圆月……

便暗暗否定了自己曾深深坚信的很多东西。

当我生活在更加荒凉遥远的冬牧场上时,闲暇时间也喜欢在沙漠中长时间散步,寻找脚下的美丽碎片。

牧羊人居麻看着我入迷地把玩那些彩色小石子,便问我:“它们值多少钱?”

我说:“不值钱。但我觉得很好看。”

他表示怀疑。他感慨地说:“这种事只有你们汉族人才知道。你们一看就知道哪块石头值钱。你们专门开几百公里的车来到我们的戈壁滩上捡石头。我们呢,世世代代在这里放羊,天天踩过那么多石头,却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我们什么也不懂,我们捡的石头都卖不了钱。”

他坚信有一个关于石头的秘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他捏起我的一块石头看了又看。再次感慨自己的命运。

我说:“我只是喜欢它的颜色而已,看,红红的!”

他仍然不相信。

我妈来阿勒泰市看我,双手空空,就背了两块石头。

我问:“这是啥?”

她神秘又兴奋:“戈、壁、玉!”

我说:“我要它干嘛?”

她说:“不是给你的,只是带来给你看看的。”

是的,连我妈这样生活在穷乡僻野的乡下人都开始捣鼓石头了。

在北疆,无论是216国道线还是217国道线,沿着荒凉空旷的公路上下,几乎每过一百公里就可看到几顶帐篷,三五个卖石头的摊位。

那些石头从表面看上去灰头土脸、普通至极。但剖开后,却有着透明而梦幻的内瓤。

我觉得很多时候,它所谓的“价值”并非在于它的美丽,而在于它的这种反差吧?

是的,大家将这种石头冠名为“戈壁玉”。

戈壁玉真多啊。

我妈回四川,思量着给老家的亲戚朋友带点啥土产好,既要实惠,还得体面。

想来想去,她从我家院墙墙根儿处的地基上拆下来一块石头。

她抱进城里,找了个玉石加工的小作坊,花了一百块钱给切开,打了一大串手镯……

回到老家,见人就发,大方得不得了。

大家人手一个,戴着瞅啊瞅啊,神情丰富,有喜悦也有疑惑。

坦率地说,作为饰品,戈壁玉一点也不好看。色泽脏污,躁气十足。

虽然名字被冠以“玉”,但毕竟不是玉。玉应该是更细腻绵密的质地,有着更柔和的光泽。

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炫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砺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

在海南三亚,在全国离阿勒泰最遥远的地方,我也曾见过我们的戈壁玉。满满的,一板车又一板车,堆在街头叫卖。各种形状的吊坠、配饰,十元三件。如塑料制品一样面无表情,如塑料制品一样廉价,同时,如塑料制品一样千篇一律。

戈壁玉真的很多吗?

似乎石头的数量远远大于荒野的广阔。遍地都是,掘地三尺仍是,全国都是。我家院墙下一大堆。若我妈把墙拆了统统打成镯子,哪怕十元三个也能卖好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