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我的山寨手机便宜、难看、笨重,碎了一角屏幕,但是极其顽强。掉到水里好几次,捞起来仍好好的。

还有一次甚至在水里泡了好几个钟头,晾干了还能用,电池都没坏。

并且它有着令人惊叹的摄像功能。拍出来的色彩略微失真,被赋予强烈的戏剧性。

它的功放也相当厉害,音质清晰稳定。我一个人在野地里挖苜蓿草时,它将我熟悉的喜爱的那些旋律平稳递送在大风之中。

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吃惊自己对这部手机的依赖。

我无时不刻将它带在身边。哪怕从来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哪怕所处之地没有手机信号。

我拍照、听歌、翻看短信记录。我迷恋葵花地,迷恋孤独,也迷恋葵花地与孤独之外的世界。很多时候,手机对我来说是钥匙般重要的存在。

但有一次却弄丢了它。

那天割草回来,发现手机没了。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

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难怪自己如此脆弱。

我常常去割草的那块野地里没有信号,无法凭着铃声去找。

也没法循原路搜寻。那一处根本就没有路。

四处芦苇丛生,野草杂乱,野地高低不平。我低头割草的时候总是头也不抬,循着苜蓿的长势越走越远。经常是割满一背篓后,一抬头,突然不知身在何处。

我妈和我叔叔都说不可能再找到了,毕竟是这么大一片野地。

就算在寸草不生的地方,找一支小小的手机也是海底捞针,更何况到处是草的地方。随便一丛叶子一挡一遮,就算用篦子梳一遍也没用。

是的,我也知道。

我带着与它永别的心,在那一带找了三天。

有时会想起里面的照片,有时想起一则短信,有时想起一首下载的歌。

但是再想第二遍的时候,忧伤感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可是,这场“失去”才刚刚开始呢。

唯一安慰的是,遗失在这样的地方,可能永远不会被人拾走吧。至少今年不会的。除了我们一家和不久后即将到来的牧民和他们的牛羊,此地再无外人涉足。连电站的职工没事都不会往这边跑。

等葵花收了,我们的蒙古包一撤离,大雪全面覆盖。整个冬天里,此处更是与世隔绝。

然后第二年,第三年……说不定最终等有人拾到它时,已经不知道它是什么了。

说不定那时,不但这款型号的手机退出了世界,连手机这种东西也退出了世界。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事了……拾到它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我爱过什么歌,不知道里面的照片记录了我多少重要的时刻,不知道其中一个重要的电话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从此和我永远失去了联系。

他疑惑地看了又看,又随手扔掉。

河边的风真大。尤其在夜里的某些时刻,蒙古包都快要被掀开了。

一旦进入到这样的风中,总是忍不住顺着风向踉踉跄跄往前走。

满天满地的呼啸声,巨流之河正在经过天地之间。我们侥幸被系在蒙古包这块桩石之上,才不至于被冲散。

不过那样的风倒不会刮太长时间。一般一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结束时,满世界的尘土,呛得人不住咳嗽。等尘埃落定,再出门去看,风已转移到天上。河流全部涌向了星空。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灿烂耀眼。银河流得哗啦作响。

真的,大风过后的星空比晴天的星空更锐利璀璨。

我又想起我的手机。当风吹开草叶,它仰面冲着同一面星空。它也渴望挽留美景吗?它看到星空时想要自动启动摄像功能吗?

风停后,我又担心下雨。我每天观察云层变化,又暗暗希望遮蔽它的那片叶子永远保护它,哪怕会令我永远找不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