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礼(第2/2页)

外婆骄傲地说:“师父说,要留个‘记忆’。”

——我猜那和尚的意思大概是“纪念”。当时,我外婆是他们协会里年纪最大的会员。

到了新疆后,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悔:“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

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

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

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

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前两年的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

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有人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

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

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

四川老话里并没有“记忆”这个词,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达得无比准确。

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

——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

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此时,她静静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的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

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棺材一落下坟坑,还没开始埋土,我和我妈就离开下葬的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