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4/7页)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都存在于卡拉马佐夫之中。至于像卡拉马佐夫这类的人,在下一瞬间,会遭遇何种打击?我们完全无知。也许会被杀害,也许会听到颂神的赞歌。在卡拉马佐夫中,有阿莱莎那样的人,有特米脱里那样的人,也有费道尔那样的人,还有,像伊凡那样的人。他们并非因不同特质,而有不同特征。他们的特征是在拥有一切特质的良好基础下才成立的。

可是,这难以预测的未来人(现在已显露身形),不只构成恶,也构成善,不只建立新的魔国,也建立新的神国,所以始终焦虑不安,无法镇静。在地上究竟能建树什么,破坏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毫不关心。他们的秘密是他们另有非道德性的价值与创造。

这些人由于他们不断探索内在的自我,不断注视自己的灵性,因此与其他较古老、井然有序,可以预测的人,亦即健全的人,完全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罪都犯不了。他们只例外地犯了罪,因为他们考虑罪、梦见罪,而且只要确定想犯罪就犯罪的可能性,就心满意足。这里含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秘密,让我们试着探索他们的方式。

人类创制的一切事物,不论是文化、文明或秩序,都根据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约定而成立。那些位居动物与未来人类之间的人物,为了以高贵人的身份,来获取社会性,必须不断在自我内部压抑、隐藏,并否定许多事物——无限多之事物。人都沉溺于动物中、原始世界中,充满着动物性的利己主义,庞大、难以制御的冲动。这些危险冲动早已存在,而且经常存在。但文化、协定与文明却将它们隐藏起来,以致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从孩提时代,人们就已习得隐藏并否定这些冲动的方法。但任何一种冲动,都会呈现在亮处,任何冲动都生生不息,难以磨灭。任何冲动也都不会永远持续、永远变动,或永远高尚,任何一种冲动,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比其他冲动坏。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比其他冲动更可怕、更须严禁的冲动。这些冲动是无药可救,须加以尽力克制的自然力。这自然力一旦复苏,这些冲动一旦不甘雌伏,一旦以其本身自然的狂热再度萌芽、成长,卡拉马佐夫兄弟即告诞生,一种文化、一种道德,一旦倦怠而动摇,异常而歇斯底里的人数就会增加。他们引发了奇妙的欲望,类似思春期的青年或孕妇,在他们灵魂中也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冲迫感,由古老文化与道德观点而论,这只能说是恶。因为可用极强的,本能而素朴的声调说话,一切善意都变成可疑,一切法则都摇摇欲坠。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一切法则都可视为因袭,一切正人君子都可视为俗物。他们容易高估自由与异常,他们对自己内心的呼声太过熟稔。

但,我们绝不能说,从这些混沌灵魂中,必然会产生犯罪与混乱,应该给予这突如其来的基本冲动一个新方向、新名称与新评价。这样,新文化、新秩序与新道德才有基础。任何一种文化都不例外,我们不能杀害我们内部的基本冲动,不能杀害动物,否则,我们也难免一死。但我们可以导引它,镇压它到某一程度,使之为善服务,一如系劣马于好车。可是,“善”的光辉一旦蒙尘、衰退,冲动就难以拘轭,于是,文化崩解——大抵是逐步渐进的,正像“古代”的死灭需要若干世纪一样。

在濒死的古老文化与道德尚未被新的文化、道德取代之际,在这焦虑、危险、痛苦的过渡阶段,人们必须重新凝视自己的灵魂,观察动物在自我中垂头丧气,并承认自己有超道德的根源力。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这样被选择、被判决,也因此而成熟,被预定。他们相当歇斯底里,也很危险;容易变成禁欲者,也容易成为罪犯。他们只相信一切信仰的可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