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2/7页)

在这篇演说中,检察官已从保守的市民立场描绘了“俄罗斯人”。他描绘的“俄罗斯人”是阴险、可悯、没有责任感的,但同时也是有良心、敏感、懦弱、空想、残忍而纯真的。今天,人们仍然喜欢这样称呼俄国人。不过,我相信,这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逐渐成为欧洲人了。这才真是“欧洲的没落”。

我们必须稍微观察一下“俄罗斯人”。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古老。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决定性形貌确实把握住“俄罗斯人”及它那可怕意义,并将之暴露于世的第一人。所谓俄罗斯人是指卡拉马佐夫,亦即费道尔。伯夫洛维奇、特米脱里、伊凡、阿莱莎。这四人不论看来有多不同,必然是互相关联,合而为一的,而且都是卡拉马佐夫。他们成为一体,是“俄罗斯人”,是面临欧洲危机时应当来临,而且已经来到近处的人物。

接着,我们要注意一些非常明显的事,那就是伊凡,他已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从文明人变为一个卡拉马佐夫人,从欧洲人变成俄国人,从形体具备的历史典型变为无形的未来素材。他从牢结的态度、知性、冷静与科学威严中堕落,这个外表上最坚强的卡拉马佐夫,也因焦虑与疯狂的紧张逐渐转变为歇斯底里、俄国式、卡拉马佐夫式的人物。整个过程显示了童话式梦境的安然状况,最后和魔鬼谈话的也就是这个怀疑者——伊凡,关于这点,容后再叙。

换言之,“俄罗斯人”(这样的人在很久以前,德国也有),既不能说是歇斯底里的病人、酒鬼、罪犯,也不能说是诗人、圣者。这些特质都杂然并陈,同居共处。俄罗斯人、卡拉马佐夫是杀人者,同时也是审判官;是野人,同时也是最纤细的灵魂;是道道地地的利己主义者,同时也是完美无缺的牺牲者。但,我们不能从欧式的、固定的、道德的、伦理的、教义的立场来逼迫这种人。这种人,在他们身上,外与内、善与恶、神与魔都将合而为一。

因此,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时地要求他们灵魂所欲求的最高象征。也就是说,他们一再寻求内含魔鬼的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人可用这种象征来解释。这内含魔鬼的神(既神亦魔)是最古老的造物主德米尔克,是宇宙创造前即已存在的神。他是唯一者,超乎各种对立之外,不知有昼,不知有夜,也不知善与恶。他是虚无,是一切,是我们无法认知的,因为我们只能凭借对立来认知。我们是人,受昼与夜、温暖与寒冷的束缚,而且需要神和魔鬼。只有造物主德米尔克,不知善恶的一切者——神,才会活在对立之彼岸,既虚无又完整的事物中。

关于这点,可说的真不胜枚举,但只谈到这儿也就够了。我们已从俄罗斯人的本质中认识了俄罗斯人。他们是努力脱离各种对立、各种特质、各种道德的人,意欲回归幕后,归隐于个体化原理中的人。他们不爱什么,但爱一切;不怕什么,但怕一切;不会构成什么,但会构成一切。这种人已再度还原为原素,还原为不被型塑的灵性材料,他无法偕其形体而活,只有没落一途,只有穿梭而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魔术把这没落的人,这可怕的幽灵召唤了出来。大家都认为,他幸而没有完成《卡拉马佐夫兄弟》,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成了,不只俄国文学,连俄国与人类都要爆破,都要四分五裂。

但已说出口的,即使说的人没有引出最后结论,毕竟不能加以否认。存在的、思维的、可能性的事物,已无法消去。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并且超越俄国存在于遥远的他处,支配了半个欧洲。大家都知道,这几年间,有一部分已经爆破,而且爆破得吓人。欧洲显然疲惫已极,渴望回归故乡,休息、重新调整与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