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4/23页)

没人接艾伦的电话,菲利普斯先生命令艾伦不要再打来,也禁止他来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对雇主、对病人加以保护的使命感觉醒。除非他确信艾伦不再酗酒,否则艾伦将永生不得进入庄园。

但这个久违的人受到了摧残。老妇般的脸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的脸。虽然他拒绝了我奉上的一杯酒(我的无意之举,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但坚持我该喝一杯,他谦谦有礼,反客为主。他过于明显的痊愈和其他凶险的疾病一样,只是暂时的缓解,让他再看一看他将离开的世界,让他道别。这也许是残酷的,也许有一种和解的精神。

他道了别,再也没有回来。有一两次我在广播里听到他,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快。要是他能活在那里,活在那种声调中,活在气氛类似电台直播室的这种人为的社会环境中,而不是不得不回到家里形影相吊,那该多好。几天后我听说,他晚上喝得烂醉后吞药死了。这是戏剧性的死亡。那晚的剧本不会离艾伦的想法太远。其实这个结果并非必然。那晚,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或者他给别人打电话,他身着华服去了聚会,言语机智、奉承有道,也许便帮他度过了戏剧化的自杀时刻。但是他的孤独又会把他拖回去。

没人通知房东。菲利普斯先生觉得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但房东还是知道了。对他而言,这是他缩小的世界里少去的一个人,又一个他不再提起的人。

当然,艾伦的书和“笔记”里什么都没有。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加之艺术家的眼和手,他奉承了很多人。是这奉承带来了对他一个多星期的奇特的纪念仪式。艾伦死后,很多人写文章缅怀他,都是以艾伦生前对他们的奉承所反映的人格来写他。他们的悼文都匪夷所思地在自夸,至于艾伦则成了不合潮流、“大洪水之前”时代(有篇悼文竟然用了这样的措辞)的怪人。这些人赞颂自己了解艾伦并成为他的朋友,自诩发现了他的才能和品位,因为他信任他们,对他们坦言自己的忧愁。没有人提起他的奉承。看来,绝望的艾伦在死前几天给不止一个人打过电话。

菲利普斯先生提到艾伦的死,容许自己流露出悲伤和惋惜的神色。但他转而又一脸烦躁,我觉得这是他在人前常用的表情。这种烦躁就像布雷的鸭舌帽,帮助菲利普斯先生表达。有时直截了当地表明怒意,有时是嘲弄与自嘲。也能用它表达权威,或者让自己变成一个委屈的工作者。一个人的烦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掩饰自己的好运,不希望喜形于色。

如今他的烦躁在对艾伦之死的人性反应和他作为庄园保护者的职业自豪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他说他一眼看穿了艾伦,发现了他性格抑郁。他不让艾伦来庄园是正确之举。仅是醉酒造成不了多大损害。这对我房东的影响会是灾难性的,而且艾伦在庄园也会做在家里做的事情。想想看,这麻烦、困惑会对房东造成多大影响,他本身思想和健康就都堪忧。

这就是艾伦在这里,在被他视为特别的避难所的地方留下的印象。“我给菲利普斯打电话,让他来车站接我。”这是艾伦对自己在庄园的地位的认知。一半是社交上的,一半是文学的:“来车站接我”,让人联想到在老式乡村宅子度周末;称呼菲利普斯时略去“先生”,虽然艾伦叫菲利普斯先生斯坦利或者斯坦,而菲利普斯先生称他艾伦。

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1904-1986),英国小说家,作品多以同性恋为主题。代表作有《柏林故事》及《单身男人》。

西里尔·康诺利(1903-1974),英国文学评论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