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2/23页)

还有我的房东。对我来说,和他同处一室会有压迫感,会不由得去注意他的怪癖和做作;于是魅力顿时削减。但他对艾伦而言有文学“素材”的价值,因为他来自一个先前的时代,此外他几乎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房东刚康复,而他告别的那个世界正是艾伦现在投身其中寻求刺激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我的房东是“过来人”,然而他们的会面不多,时间也不久。我听菲利普斯先生说过,房东没有多少耐心听人说话、和人打交道,他的情绪会突然变得烦躁,甚至当即赶走老朋友。我听说(据说也是菲利普斯先生所言),艾伦在庄园常一个人吃饭。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不是一个托盘被送到艾伦的房间,而是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泡照着一块类似桌布的旧布,房间散发着旧雪松的霉味和木头防腐剂的味道。

所以我见到的孤独是真的孤独。我住在这里很久却不认识房东,如果艾伦觉得这怪异,那我会觉得他愿意拜访房东很奇怪,直到我了解了这地方带给他的慰藉。他给出的理由是:待在对他的童年意义重大的地方,为了他正创作或者构思的小说,也为了亲见房东(好写另一本书)而学习他的语言和举止,一个优雅时代的举止,大洪水之前的时代(不是终结于一九一四年的那个时代,根据艾伦的说法,是终结于一九四○年的那个时代),房东这样的宅子,不仅在社会地位,而且在文学和艺术上都声名显赫。

艾伦旁敲侧击地说,他虽然看似闲散,在果园和花园里闲逛,会随时拜访我,但他造访庄园实则是工作,是他获取大量“笔记”的方式。有时他会透露“笔记”内容。有一次房东说:“你吃不吃面包?我让菲利普斯用加热碟给你拿一点来?”艾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和笑皮通喝粉色香槟一样。“加热碟!”他说,“你还听谁说过加热碟吗?”

于是我觉得,艾伦作为作家(像二十五年前寄宿在伯爵府的我)清楚自己要什么;甚至房东,其个人世界已与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的人,在昏暗的病痛中依旧明了旁人对他的期待。

但还有艾伦的孤独,他的孤独在庄园显而易见,他疙疙瘩瘩的脸上不经意间明明白白浮现愁容。孤独足够真实,一如他童年的痛苦,一如房东的病及其造成的庄园的日渐败落。当艾伦在花园和庭院散步,那孤独像是在证明他曾遭受的心理创伤;他的内心有一种永远无法触及的伤痛,无法与人分担。他所受教育的性质,他对待自我经验的过于文学的态度,他对本世纪某些作家和艺术家的仰慕,以及他想重复他们的所作所为的愿望,这一切使他盲目。庄园的孤独是一种安慰,踏出庄园,他会面对威胁和他自己的缺陷。

他通过奉承仰慕的人、钦佩充满力量的人来弥补自己的缺陷。像一个孩子分糖果给同伴示好。艾伦告诉很多人,他记录他们的生活片段是为当代文学巨著搜集素材。他关注很多人,记录他们的对话,保留他们的信件,他要写很多人。而且一旦艾伦告诉你他在记录你的言行,你就很难忽略他。你自会开始伪装(连房东都是如此),万一这个聪明友善的人真的在记录你的言行呢。

他又会靠鄙夷那些与自己同类的作家获得平衡。那是些模仿者,重复别人的做法以期告诉大家他们也能做。他看透了这些作家的缺点,说起他们来毫不留情。有一个这样的作家,他比艾伦个头高一些,但也喜欢穿得很浮夸,我在伦敦碰见他,他说:“这只恶毒的小虫子在克拉丽莎家洋洋得意地穿过房间,对我说,‘亲爱的,这个周六你一定要留下来听《批判者》。我彻底打败了你。’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