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10页)

她说,你不知道吧?她是个弃儿。最初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做家访的时候,她家的一个邻居偷偷告诉我的。这孩子命苦,都苦到根上了。你猜怎么着,她是经人转了两次手,才到了这一家。她是头前那一家的女人一大早在医院隔壁的小胡同里捡来的……据说那女人待她还不错,只是那女人命薄,把她捡回来没有多久就死了。结果是那一家的男人带着她,后娶了这个女人。你说说,捡她的女人本就不是亲的,后嫁的这个女人就更不沾边了。这女人有个绰号叫母老虎,很厉害。她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这就算两窝了吧?所以结婚以后,男人和女人因为孩子整天吵架,那女人动不动就“野种”、“野种”地叫……江小豆,也就是江桂花,也是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像猫。这吧,不管怎么说,还有这个男人替她护着点,少挨一些打。可是后来麻烦的是,“文革”的时候,这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事上吊自杀了……他一死,这母老虎就带着这两窝孩子又走了一家,她这算是第三嫁了吧?结果,嫁人没多久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就三窝了。这三窝孩子中,也只有江小豆不是这女人亲生的。所以,家里所有的活都是江小豆干的,孩子们不管谁犯了错,挨打的也总是江小豆……你说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这女人打人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你猜她怎么打?你想都想不到,她用针扎!用的是绣花针。听那邻居说,每次打孩子,这母老虎都关上门,只听屋里一声声惨叫!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孩子出门的时候,你看她好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孩子上学从来都是溜着墙跟走,不与任何人说话。她惟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只是后来,有一年夏天,这孩子背上长疮了……长疮了她也不说,上体育课的时候被人撞倒在地上,起来之后,一个背都是血!这时候有同学掀开她的衣裳看了,这才真相大白:她整个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看了真是让人寒心,那针眼黑紫黑紫的,密得像芝麻粒!一个脊梁都生了脓疮了……老天爷呀!

齐康民深深地吸了口冷气,顿时背上冷飕飕的!问,那后来呢?

马校长说,后来这事就传开了,一个街道的人都不愿意了。于是就反映到了民政局,民政局跟学校协商,就让这孩子住校了。那时候江桂花(我给她改的名)是惟一一个住校生。民政局一月拿十八块钱,算是这孩子的生活费……可学校没法人户口啊,后来就把这孩子的户口人在了市里的孤儿院。马校长说,这孩子的命比黄连还苦,她世上没有一个亲人。

齐康民又问,那,找过她的亲生父母么?

马校长说,上哪儿找去?捡她的人都死了八百年了。

后来,齐康民又多次寻找那个隔壁有一个胡同的医院,期望能够查询到江雪亲生父母的下落,可他一直没找到……

齐康民是在调查过程中逐渐爱上江雪的。

齐康民的调查,本是要证明自己观点的,他想在理论上与弗洛伊德一较高下。可是,在调查过程中,却更多地激发了他人性的一面。他的调查就此转了一下弯,有了更多的怜爱成分,他看江雪的眼光也不由得发生了转变。他觉得在人生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能开出这么一朵花来,实在是不容易的。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马校长后来讲述的一个细节,给齐康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她说,那是江雪十一岁的事情。她从九岁开始就单独做饭了。那时利民小学没有食堂,江雪一个人在传达室生火做饭。那会儿,每人每月只有二两油票,二两油肯定是不够吃的。做过饭的人都知道,光热个锅就得半两油。所以每到下半月的时候,江雪就只有清水煮白菜了。一天中午,学校门口来了个卖油的,这是个老人,他一路吆喝着:小磨香油。小磨香油喽!据看大门的老冯头说,江雪本来正在屋里下面呢,听见喊声,她拎着个空瓶子就跑出去了。可她跑到学校门口就站住了,就像突然被钉住了似的。老冯头说,她每月只有十八块钱,母老虎还要从她手里要走五块(说是还赡养费),她只有十三块……她没有钱。那是下半月,离月底还有七天,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站在那里足足停了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一直盯着那个卖油的老头看……当那卖油老头快要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说,卖油的,你等等,我打斤油。就这么一个小人,走上前去,对老头说,你的油香么?老头说,小磨油,十里香,你闻闻。江雪贴上去闻了闻,说打一斤。可是,当油打进瓶里的时候,江雪说,这油多少钱一斤?老头说,小磨油,八块。江雪说,不对吧,人家都卖五块。老头说,这是小磨油,你说那是花生油,大槽油。江雪说,五块,都是五块。老头生气了,说你不要算了,没有这个价。江雪说,天天有人来卖,说的都是五块。五块吧?老头说,这是芝麻油,八块,一分不能少!江雪说,五块。多了我不要。那老头也是个倔脾气,抓住瓶,咕咕咚咚地把油倒进油篓里去了……就这样,江雪又拎着一个空瓶回来了。回屋之后,她把瓶子倒过来,在一个小碗里竟空下了小半碗油!此后她每天用筷子蘸蘸,一直吃到了月底。看大门的说,这孩子冰雪聪明!没有一分钱,也能打油吃。就是这么一个细节,竟然也让齐康民感到了疼痛,就像他背上也扎着一根针……由此,齐康民断定,这是一个商业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