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正走着,突然又有个人悄没声地凑过来,小声说:“先生,住店么?”

任秋风心里一热,默默地说:“兄弟呀,我到家了。”

可是,那人袖着手,却鸭鸭地靠过来,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可以打炮。打炮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说:“步兵。打什么炮?”

那人怔了一下,脖子一缩,扭头就跑,像兔子一样,倏尔就不见了。他却仍旧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嘟嚷嚷地说:“——莫名其妙。”在部队那些年,虽然也上过军校……可他不懂,真不懂。

现在,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家丢了。

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疲劳从心的底部漫出来,那乏,像潮水一样很快地漫遍全身,他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可是,该往哪里去呢?

三个字,仅用了三个字,就把她给灭了。

一刹那间,她成了一个贼,是心里“贼”。

在世间所有的道理中,给予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况是“偷”?在东方文字里,“给”的上边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边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窃,那就更甚一层,女,是下贱;男,叫堕落。无论社会怎么开放,在意识里,在血脉中,文化的等级已经确立。

此时,苗青青心里的尴尬和屈辱是无法言说的。她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唾沫做成的监狱——她的囚房就是那张床!就凭那三个字,一下子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现在,苗青青和邹志刚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判决。

两个自称是有品位的人,就像是把戏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着,也居然坐出了一种“凛然”。这“凛然”是硬撑出来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说是互为对方而表演。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些怕。可这怕,却又是说不出口的。情感那么高尚,怎么能轻易亵渎哪?然而,在心的底部,却有两个字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他们,夹得两个人透不过气来:军婚!

按法律规定,苗青青是军人家属,就凭这两个字,如果任秋风告他们的话,就可以判刑!那么,只要判了刑,无论刑期长短,他们身上那点“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苗青青和邹志刚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会是财贸口的,而苗青青是晚报文化版的记者,并不分管财贸。说来也巧,那天,跑财贸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总编临时抓了差。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往深里说,还是因为后来那次看相。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了。

就这么闷坐着,邹志刚有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被苗青青的眼风扫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是尿颤。他赶快往里缩了缩,并得更紧些。苗青青心里说,他想尿。那硬夹着的,是尿。于是,苗青青默默地说:“你,走吧。”

邹志刚迟疑了一下,说:“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烦躁,说:“走吧,别管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邹志刚一怔,说:“你,啥意思?”

苗青青说:“没意思。没啥意思。——你走吧。”

邹志刚的确想走。这个时候,走,尴尬;不走也是尴尬。其实,他真要走了,在两人之间悬着的那点“凛然”,那点可怜巴巴的矜持,就可以放下来了。至于以后,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时日,也没有过不去的。可是,所有的开始,都由那点“品位”做垫底,那就还得撑着。不撑怎么办?不能太掉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