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情(第4/6页)

在母亲眼神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挨近她的脸颊吻着她早已冰冷的嘴唇,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生平第一度吻她。这时,突然心里一阵激动,坐到床畔时,豆大的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滚落,流到双颊、下巴、手上来。

不久,父亲也已醒转,看我坐在那里,睁着矇眬睡眼,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虽想开口作答,但迸不出话语来。我像梦游一般默默踱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无意识中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稍顷,父亲出现了。

“你妈去世了!”他说道,“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把我叫醒?也没去请神父来?”父亲以激动的口吻骂道。

我脑中像是血管爆裂,痛得厉害,我走到父亲跟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就臂力而言,他比起我来简直有如小孩儿——然后定定地凝视他的脸。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也郁郁地平静下来,然后,两人一同走到母亲的房间。父亲似乎也被死的力量所震撼,表情严肃无比,完全不像平时的他。继而俯伏在尸身上,像孩童似的呜呜发抒他的悲伤,那声音就像鸟啼声一般尖细。我出去告知附近的邻居。众人听完后也没再多问,都答说家里没有主妇一定很不方便,马上就会来帮我们招呼琐事。其中一人还立即动身跑到修道院请神父,我回到家里时,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已进入我家的牛舍照料母牛。

神父也到了,村子的女性几乎全数到齐。一切仪式都准时毫无停滞地进行,连棺材也无须我们操心奔走,早已准备停妥。那时,我才深切了悟,在这种窘困的处境下,家乡有多么温暖,多么丰富的人情味,使人感到它是那样的可爱。哦!改天我必得再把这些事情好好思索一下。

葬礼似乎沿用古老的风俗,一队头戴大礼帽的奇妙团体念念有词地对灵柩祝福,然后埋于地下。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皆已散去。可怜的父亲突然像脱力一般,用一种大概圣经所用的委婉而奇妙的口吻,叙说自己际遇的悲惨。他频频叹气,大概是想老妻的葬礼刚办完,儿子负笈远游也得去送行。父亲的叹息声没休没了,听得我像休克一般,几乎想告诉他,我要留在这里,不再出去了。

正想那样回答的刹那间,我内心倏然涌起奇妙的现象。从孩提起所有的幻想、愿望和憧憬,在那瞬间突然再度一起涌到我的眼帘前,我看到许许多多重大辉煌的任务都在等待着我。今后我有许多该读和该写的书。我似乎听到炎风来袭时的声音。我似乎看到遥远清澈的小湖和河岸充溢着美丽的南国风光。我似乎看到三三五五伶俐俊秀的少年以及一些美丽高贵的少女正在漫步。我似乎还看到纵横交错的公路,穿过阿尔卑斯山的山道上、通往邻国的铁路上的车子正在奔驰着。这一切都同时呈现,而且,一个一个都非常清晰鲜明。那些景色的背后,虽处处被飞逝的云切断,然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也是清澄无比。读书、创作、参观、旅行——这些人生的全部内容,一直在我面前散发出、闪烁着银色光辉,从少年时起似乎就是如此,无意识之中它压倒了广袤无垠的世界,敲打着我的心弦。

我沉默不语,一任父亲的喋喋不休,只是一直颔首,等着他怒气的平息,直到傍晚好不容易他才安静下来,于是我仍以坚定的口吻表明我要进大学的决心,俾能造福桑梓,寻求故乡的精神食粮,并附带说,我并不需要父亲的任何援助。到此地步,父亲似也知道无法绊住我,只是一边怏怏地摇摇头,一边对我凝视。他也了解,此后我将开始踏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途,父子之间只有愈来愈疏远了。走笔至此,那天晚上父亲坐在窗边椅子上的模样,仍历历如在眼前,细细的脖子上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眼鼻敏锐、显得精明的农夫脸孔,短短的头发有的已开始泛白,年华的老大和人生的苦恼与男人的坚韧毅力,组合成他那严正庄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