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丽的情感

当恐惧日夜不停地折磨你时,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继续相信春天终究会到来,这需要多么惊人的勇气。为别人的自由而……牲,对于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未免太过苛刻。

没有人会喜欢身陷囹圄的生活。每次牢房门关闭的巨大声响都会让我们心惊胆战。看守们轮番在面前走来走去,让我们不胜其烦。所有这些都是被剥夺自由的人必须面对的。生命对于身在高墙内的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是法国警察将我们逮捕的,不久军事法庭就会开始审判,紧随其后的便是枪决,而在刑场上开火的,也是法国人。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找不到答案。

被关进来几周的狱友告诉我,他们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只要假以时日,我也会接受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可现在的我,心里在不停地计算着流逝的时间,无法平静下来。十八岁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岁永远都不可能到来。“晚上当然会有饭吃。”克劳德说。送来的食物散发着恶臭,白菜汤里时不时地漂着几颗腐烂的豆子。为了不饿死,我们必须吃下去。监狱里住着的,不只有外来劳工和游击队员,还有成群结队的跳蚤和臭虫。脓疮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我们。

夜里,克劳德紧紧地黏在我身上。监狱的墙壁冷得结了冰,我们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雅克变了许多。他每次一醒来,便开始默默地踱来踱去,万分失望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溜走。或许在他心里也有一个女人。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是痛苦的。有时,我看见他在夜里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碰不到。曾经的爱抚已经不复存在,那带着香气的脸庞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但眼神中的默契一如从前。

一个好心的看守偷偷递进来一张字条,是外面的游击队员写的。雅克迫不及待地念给我们听,只有在这时,他脸上的失望才一扫而光。被限制自由、无法再有所行动的无助感每天都折磨着他。我想,不能再见到奥斯娜应该也是他难过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看着雅克被失望的情绪完全笼罩,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情感:一个男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无法忍受失去挚爱的苦痛。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给我们念字条,上面是伙伴们的消息:飞机机翼被我们炸掉,电线杆被毁坏,一名保安队队员被当街放倒,十节将无辜的人运往集中营的车厢被挡住了去路……我们仿佛可以分享到他们的胜利。

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恐怖空间里,只有病菌可以恣意妄为。但就在这最黑暗的角落,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旁边牢房的西班牙狱友们将这唯一的光明称作“希望”。

新年到了。我们没有任何庆祝活动,因为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在监狱里认识了沙辛。这年1月,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经被带去受审了。在一阵装腔作势的审讯后,一辆小卡车将犯人带上刑场。接着便听到枪声响起,狱友们高声叫喊,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大家默默等待自己的那一天到来。

我不知道沙辛的真名是什么,他已经没有力气告诉我了。沙辛只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有时他在夜里高烧不退的时候,就会喊出这个他幻想中会来拯救他的白鸟的名字。“沙辛”在阿拉伯语里是一种白色圣鸟的名字,我在战后特地去看过这种鸟,为了纪念这位监狱里的朋友。

被关进来的几个月里,沙辛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的身体严重缺乏营养,胃已经小得连汤都装不下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抓虱子,一抬头便看到他在用眼神叫我过去。我来到他跟前,见他使出全身力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他把眼睛转向自己的腿,上面的脓疮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死神就快来了,但沙辛想干净而体面地迎接它。我将自己的床垫挪到他旁边。晚上的时候,我帮他抓跳蚤,将他衬衫褶皱里的虱子通通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