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3/13页)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再一次开了口。

“一九七六年,老师获得平反,从改造监狱里出来。听到这消息后,我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归高兴,我还是始终不敢踏进老师家门一步。

“再后来,传来消息,老师病重,并让人捎话给我,让我去一趟他家。

“那一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老师家门的。想当年,老师的家庭也是书香门第,可如今却是家徒四壁。干瘦的他,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裹着一床辨不清颜色的破棉被,缩在床上。

“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可依旧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得意门生那般。我跪在那里,一遍遍地向他磕头。我希望他能下床狠狠骂我一顿,哪怕往死里打我,我都愿意。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笑着,就像回到了习字的那些年,他看到我终于写出了令他满意的字。

“这些年,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老师,梦到他教我选墨起笔,梦到他教我临字摹帖;还梦到他被人绑在一张榆木桌上,一张一张地贴上桑皮纸。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桑皮纸了吗?因为我是罪人,我想赎罪。”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年迈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原本硬挺的头发,此刻竟也软趴趴地伏在老人的头顶。彼时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只是位悲恸欲绝的垂暮老人。

~ 3 ~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我从老人的这场噩梦中拉回。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老人双手接过水杯,向我点头道谢后,便又不再开口。坐回对面的我,重新翻开了登记簿,审视着老人写在登记簿上的一笔一划。

“您这笔字,真是好。”

“是吗,没想到你还注意到这些。”老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恶疾,声音中满是憔悴。

“您那笔行楷,不下苦功怕是练不成的吧?”

想来是说到了老人的心头之好,他眼中有了神采。

“从小我就跟着老师学习书法,这笔行楷还算拿得出手;不过你是无福领略老师的那笔好字了。那才真是笔力谐调,潇洒多姿,不管是用笔章法,还是点画布局,当不输现今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我是没有眼福,不能欣赏到老先生的墨宝了。”话音还没落,我便后悔了。想来这话定是又一次刺痛了老人,他眼神中刚恢复过来的神采,又是一片尘埃。

~ 4 ~

窗外似乎传来了渡的叫声,想来江婆要到了。怕是老人也期待已久,他整了整上衣,坐直了身子,又一次看着我笑了。

“谢谢你,孩子。其实我早该死了。可是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我一死了之倒是解脱,但家人的生活又该怎么办?我这辈子错事做得太多,不能再拖累家人,索性苟活了几年。如今到了这了无牵挂的年龄,也该轮到我去老师膝下报恩了。”

“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鼓起了勇气,望着老人。

“问吧,孩子。”

“老先生离世前,没有留下什么吗?”

老人一怔,想来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那时候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只给我留下两个字。”

“两个字?”

“对。当时老师家里,别说笔墨了,连张干净的纸都没有。老师弥留之际,在我的手上写了两个字。”

“您能告诉我,是哪两个字吗?”

“止醉,止步的止,醉人的醉。”

“止醉?”我小声地重复道。

“年轻的时候胡闹,总想着自己也能有个字号,像古人那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老师那时总说我不够格,可没想到,临终前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门外传来“咔嗒”一声,渡伸着胖爪子,推进盛着桑皮纸的竹篮子。我拿过竹篮,取出桑皮纸,摸着果然手感柔韧。纸张微微发黄,握在手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