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2/32页)

我不知该怎样说,但出于经验可以认为,对事物作过多的解释会分散真理,取消真理。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写作是为让人领会,倘若他本人都达不到此目的,那么比他逊色的写作者和评论亚里士多德思想的第三者就更达不到。我们着手研究一个课题,然后靠稀释加以扩展;我们可以把一个主题扩展成上千个题目,在将那些题目细分又细分使其反复增长之后,我们就会跌入伊壁鸠鲁的无限量微粒世界之中。两个人对同一事物的判断从不可能相同,两种见解也不可能完全相似;不仅人不同看法也不同,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看问题也不一样。我通常爱怀疑注疏者不屑一顾的东西。我在平地更常失足,有如我熟悉的马匹往往在平地失蹄。

谁不说注疏加深怀疑和无知?因为众人为之忙碌的人文书籍或圣书没有一本靠注解消灭了难点。第一百个注疏人把他认为更棘手更困难重重的问题再推给下一个注疏人[15]。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我们之间商定:此书注释足矣,已无话可说。此情况在诉讼里更为明显。有人将法律权威赋予无数学者,赋予不可胜数的判决和无休无止的诠释。然而真需要诠释时可曾得出过结果?诠释可曾促进安宁?我们如今是否已比繁冗法律的初期少用律师少用法官了?恰恰相反,我们的理解力正越变越弱,我们在埋葬我们的理解力;从今以后我们只有听凭各种围墙和障碍的摆布才能重新找回我们的理解力。人识别不出自己思想上天生的疾患:他们的思想一味东张西望,到处搜寻,不断兜着圈子,不断营造着,一陷进活计便不能自拔,有如蚕作茧自缚,在茧中窒息而死。“一只小鼠陷进松脂里[16],”人的思想以为自己远远望见了什么光明的迹象和假想的真理,然而在往那边迅跑时,却有众多困难成了拦路虎,其中有障碍,也有自己新的寻觅,于是便为那光明的迹象和假想的真理而失去理智,而晕头转向。伊索寓言中狗的遭遇与此如出一辙。那些狗发现海上飘浮着假想的尸体,但它们接近不了那假象,于是开始喝水,直把通道吸干,狗也就窒息而死了[17]。克拉特斯谈到赫拉克利图斯的著作时也与此意相符,他说那些作品需要擅长游泳的读者,”这样,赫拉克利图斯学说的深度和分量才不至于把读者淹没并使读者窒息而死[18]。

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特有的弱点使我们满足于别人或我们自己在猎取知识中已得到的东西;换一个更精明的人就不会感到满足。总有位子留给后来人,是的,也留给我们自己,而且也有失败。求索未有终结时,我们的终结在另一个世界。满足和厌倦是智力衰减的征兆。高瞻远瞩的人从不自我满足:他永远有所追求,勇往直前,超越自己的力量;他的冲力超过他的实力,他如不前进,不往前挤,不往后退,不左冲右闯,他便是半拉子机敏之人;他的追求永无尽期,也不成形;他靠赞赏、猎取、模棱两可维持自己。这一点阿波罗已有充分的表现,他讲话总是双关的,既晦涩难懂,又转弯抹角[19],不是使我们获得享受而是使我们白费时间,白费力气。那是一种不规则的活动,无休无止,没有指导也没有目的。活动中新花样层出不穷,连绵不断,一个产生另一个。

君不见流动的小溪,

溪水滚滚,无终无极,

有条不紊,沿着永恒的航道,

互相跟随又互相躲避。

一水推一水,

一水超一水:永远是水在水中流,

同样的溪,不同的水[20]。

阐明注释比注释更麻烦;以书为主题的书比别种主题的书更多:我们老互相诠释。

注释密密麻麻,注释作者多如牛毛。

几世纪以来最主要最了不起的学问岂非理解学者的学问?理解学者岂非一切研究的共同目的、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