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论交谈艺术(第4/13页)

我喜爱并敬重知识的程度并不下于拥有知识的人;从知识的实用性看,这是人类最高尚最宏大的收获。然而,在那些以知识建立他们的基本技能和价值的人身上,在那些从智力到记忆力都十分相似的人身上,在那些“拉外国大旗作虎皮”[10],除了书本别的事一窍不通的人(以上这些人的数量无穷大)身上,我厌恶知识,我敢说,比厌恶愚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的国家,在我们这时代,知识在相当程度上改善了人的钱包,却很少[11]改善人的心灵。知识若遇上迟钝的心灵,它会使迟钝加重,并使心灵窒息,因为那是一大堆生硬的难于消化的东西;如遇上敏锐的心灵,知识便自然而然使之净化,精炼,使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程度。从性质上说知识几乎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它于禀性优秀之人是极有用的陪衬,于别样的人则既有害也招致损失;或者不如说,那是具有极珍贵极有用处的东西,用贱价是得不到的。知识在一些人手里可以是权杖,在另一些人手里则是宫廷丑角的人头杖。不过,我们还要谈下去:

告知你的敌人,说他不能战胜你,你还想得到什么比这更大的胜利?当你以你的建议取得优势时,那是真理的胜利;当你以你的条理和你的品行取得优势时,那是你本人的胜利。我认为,在柏拉图和色诺芬尼的作品里[12],苏格拉底在进行争论时考虑争论者比考虑争论本身多,与其说他教育厄提代姆斯和普罗达哥拉斯认识他们辩术的不精当,不如说他教育他们认识自身不得体的言行。他抓首要问题的目的比阐明这些问题更为有益,比如,是为了纯净思想,他要塑造要锻炼的是人的思想。争论和追求正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若这样的事都进行得不好,不得体,那就得不到谅解。从缺少到获得,这是两回事,因为我们生来便注定要寻求真理,而掌握真理则属于更强大的力量,正如德谟克利特所说,真理并未深藏于渊之底,真理已升华到无限的高处,为神所认识[13]。人世仅仅是一所探索的学校。不看谁进入与否,而看谁跑得最好。讲真话讲假话傻子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谈论的是说话方式而不是说话内容。按我的脾性,我既注意形式也注意实质,既注意律师也注意案件,阿尔西巴德便命人如此行事[14]。

我每天都阅读一些作者的作品消遣,我并不关心他们的知识如何,只研究他们的写作方式,不管作品的内容。如同我继续与某位知名人士保持联系,目的不为他指点我,只为我了解他[15]。

任何人都可以说真话,然而要说得条理分明并富于智慧,要说得巧妙,则只有少数人做得到。因此,我对由无知产生的假话错话并不感到恼火,那只是愚蠢而已。我曾多次中断于我有利的交易,原因是与我谈判的对手提出异议时出言不逊。我在一年中没有一次为弱于我的人犯错误而激动,然而一些人作断言时的固执和愚蠢,他们又笨又唐突的借口和狡辩却没有一天不让我恨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既不听别人在说什么,也不懂别人为什么那样说,回答问题也如此:纯粹为了让人灰心丧气。我的头只有碰在别人的顽固脑袋上才感到撞得痛,我宁可与下人的严重毛病妥协也不愿与他们的冒失、纠缠不休和他们的愚蠢妥协。只要他们能办事,干少点也无不可。你期待着振奋他们的心志,但对一个老树桩你既不可能抱什么期望,也不可能得到有价值的收益。

那么,我看待事物是否与事物的本来面貌有所不同?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仍应责备我的急躁,而且首先应当坚持认为这种急躁对有理之人和无理之人同样有害(因为急躁永远是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之人特有的专横和乖戾表现),而且,事实上,对别人的无聊动不动就生气就恼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无聊,是最经常最荒谬的无聊,因为这种无聊将我们格式化了,危害的首先是我们自己。昔日那位哲人从不放弃哭泣的机会,因为他是那样看重自己[16]。七贤之一的米松[17]兼有提蒙[18]和德谟克利特[19]的性格,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自个儿发笑时,他回答说:“就为这自个儿发笑而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