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七章 论显赫之令人不快(第2/4页)

依我之见,世上最辛苦最艰难的行当莫过于当好合格的国王。考虑到他们那份差事加于他们的可怕的重负,——让我不寒而栗的重负,我比一般人更常原谅他们的过错。掌握那样无边无际的权力是很难把握分寸的。禀性不够优秀的人被安排在一个你作任何一件好事都会受到重视,都会记入史册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上,你作最微小的好事都牵涉到众多的人,你的自负,有如传教士的自负,首先针对人民,而且出于自负你可能作出不正确的判断,也容易受骗,容易自满自足,这种安排对禀性欠佳的人乃是一种特殊的鼓励,鼓励他修身养性。我们能诚心诚意作出判断的事情很少,因为,可以说,与我们无特殊关系的事实在寥寥无几。高人一等,低人一等,控制和受控制都不能不引起天然的抗争欲;它们之间必然永远相互抢夺地盘。我不相信伴随其中任何一种而产生的东西会拥有什么权利;在我们有可能彻底消灭它们的时候,我们最好让理性站出来说话,理性是铁面无私不屈不挠的。不到一个月之前,我翻阅了两本苏格兰出的书,两本书都就此问题开展了争论;站在人民一边的人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低,拥护君主制度的人则把国王的权势和绝对统治权抬得比上帝还高[7]。

有些情况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并在此章谈到显赫之令人不快,上述君权主义者的看法正印证了这种不快。在人际关系中,也许没有什么比我们作的这个试验更有趣了:一些人为争荣誉争自身价值在体力或脑力活动中互相对立,而这些活动与王权的显赫毫不相干。我往往感到,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在蔑视他们,不公正对待他们。在我童年,使我感到无比恼火的是,与我一道锻炼的人们总是省着力气,不肯自觉卖劲练,他们认为不值得努力反对我,这正是他们当中天天发生的事,人人都认为不值得为反对别人而努力。倘若有人意识到对方对胜利多少有些感情,那就没有人不愿意作出努力把胜利让给他们,甚至宁愿背叛自己的荣誉也不损害他们的荣誉,那些人只作出维护王公的名誉所需的那份努力。那么,在人人都为他们而战的冲突中,他们自己又做了什么?我仿佛看见昔日的游侠正携长枪骑马出现在比武场上,身上带着施了魔法的武器。布里松跑到亚历山大皇帝身边,装出比武的样子亚历山大训斥了他,但他本该吃鞭子[8]。考虑及此,卡内阿德说[9],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并让他们当赢家;而马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有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荷马被迫同意[10]让维纳斯在特洛伊战争里受伤,而维纳斯却是那样一位温柔的圣女,那么高尚[11],让她受伤是为了赋予她勇气和果敢精神,而不遭危险的人是不可能具有这些优点的。让人愤怒、恐惧,让人逃避神明,让人嫉妒、痛苦、狂热,只为使他们享有德操高尚的荣誉,因为德操是靠我们的上述缺陷建造起来的。

谁不分担风险,谁就别想得到随风险行为而来的荣誉和快乐。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这真可怜。你这种幸运会把与你交往的人和同伴们抛得老远,会把你固定在过分远离大家的地方。轻而易举压倒一切乃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你如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的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必须让他求你施舍给他一些阻挠和抵制,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利益都缺少这些。

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露出来,而别人却让他们的优点游离于比较之外;他们被连绵不断、异口同声的称赞打倒了,对真正的赞扬却知之甚少。哪怕他们与臣民中之最愚蠢者打交道,他们也无法优胜于他,这蠢人一说:“只因他是我的国王”,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这个特征窒息并消耗了国王们其他真正的基本素质:这些素质已被淹没在王权的深处;而且这个特征只让他们重视与王权本身直接有关的行动和服务于王权的行动,也就是他们的差使给他们规定的职责。当国王竟当到只有当国王他才存在的地步!这种来自外部的光包围着他,遮住了他,使大家看不到他,大家的视线一到他那里就断掉了,消散了,因为他的强烈光线覆盖并遮断了大家的视线。元老院决定向提比略[12]颁发口才奖,提比略却拒不接受,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既然并非无拘无束作出的,即使此奖名副其实,他也不可能为此感到高兴[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