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4/30页)

虽然把自己的过失如此公布于世有些冒昧,但无需担心这些事会成为榜样被后人仿效,或成为惯例被后人依循。因为亚里斯通说过,人们最怕的风是能吹走他们的蔽体之物的风。所以还得找回那块愚蠢的遮盖世风的破布。有些人将自己的良心送进了窑子,却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连背信弃义者和谋杀犯也赞成冠冕堂皇的法律,声言遵守法律是他们的义务。不管如何,总不该由不公正来控告不文明,也不该由狡诈来责怪鲁莽。令人遗憾的是,坏人并不同时又是傻瓜,他可以用体面来掩饰自己的罪恶。然而这些美丽的饰物本该镶嵌在光洁无瑕的白壁上,这样的墙壁才值得保养或粉刷。

胡格诺分子指责我们的忏悔在私下里进行,而且只能耳闻,有鉴于此,我的忏悔便面向公众,虔诚而坦荡。圣徒奥古斯丁、奥利金和伊波克拉特曾公布过他们言论中的错误;我呢,还公布我道德品行中的过失。我如饥似渴地要让世人了解我,了解得多深,于我倒无关紧要,只要是真实地了解;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不渴望什么,只是非常担心被那些有机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张冠李戴,把我看成另一个人。

有的人为荣誉和功名竭尽全力,他们戴着面具在社会舞台上表演,把真实的自我掩藏起来不让公众了解,这种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夸奖一个驼背说他身材好,他会认为这是侮辱。倘若你是个胆小鬼,而人们尊你为勇夫骁将,难道人家说的是你吗?人家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某人见别人对他频频敬礼致意便喜不自胜,其实是因为人家把他这个最无足轻重的人当成一群人的头领了。马其顿国王阿盖拉于斯一天在街上走时被人泼了一身水,目睹者都说国王应该惩办那人。他说:“是的,不过,他并没把水倒在我身上,而是倒在他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身上。”某人警告苏格拉底有人在诽谤他,苏格拉底回答说:“他诽谤的不是我。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在我身上丝毫不存在。”拿我来说,谁若称赞我是个优秀的船只驾驶员,夸我很谦虚,或很洁身自好,我是不会领他的情、向他道谢的。同样,谁若骂我是背信弃义者,是窃贼或醉鬼,我也不会自认为受到冒犯。缺乏自知之明者才会为虚假的称赞而陶醉。我不会,因为我看得清自己,我研究自己直到最深处,我知道什么属于我,什么不属于我。我宁愿少受些赞扬,只要能被世人正确地认识。人们可能认为我在某件事中表现明智,而我也许恰恰认为那是愚蠢。

我的《随笔》只是贵妇们的一件共同的摆设,而且是客厅里的摆设,我为此颇为烦恼;但是这一章可能把我引进她们的内室。我喜欢与她们作亲密一些的个别交往,因为公众是无好意也无趣味的。我们在告别将要抛开的东西时,往往过分夸大我们对它的情意。我现在正向社交界的游戏作永远的告别。这是我与它们的最后拥抱。不过还是回到我们的本题吧。

生殖行为是极其自然,极其必要,极其合理的,但它究竟对人类干下了什么,使得人们不敢坦然谈它,并把它逐出严肃、正经的话题呢?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杀”、“偷”、“叛卖”,为什么碰到“生殖”这个词,就只敢在齿缝里嗫嚅呢?是否意味着我们嘴里愈是少吐出这个词,就愈有权利在头脑里扩大它的位置呢?

那些使用得最少,写得最少,说得最少的词,倒是人们知道得最清楚,了解得最广泛的词,这是合理的事。无论哪个年龄的人,也无论哪种风俗习惯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个词,正如没有人不知道面包。它刻印在每个人的心里,只是未被用声音和形象表达出来。同样合理的是,生殖行为被我们用沉默包裹着保护起来,因而把它从沉默中拉出来——哪怕是为了谴责和审判——就成了罪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敢以代用语或绘画的形式来鞭笞它。一个罪犯十恶不赦到司法不愿碰他也不愿看见他的程度,这倒是对他极大的恩惠;惩治的严厉反使他自由了,获救了。书籍不也如此吗?因为被禁,反变得更为家喻户晓,更为畅销了。至于我,我要抓住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他说,给青年人当装饰品,而给老年人当指责词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