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婚礼(第2/5页)

将近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吱啦一声,生锈的门闩拉开了。大家下意识地一惊而起:以往是允许过夜的,难道一反这悲惨的常规,他们最后的时刻现在就已到来?一阵寒冷的穿堂风从打开的门里吹来,蜡烛蓝蓝的火苗跳个不停,仿佛要逃脱蜡身,蹿出地窖似的。随着烛光的颤动,人人胆战心惊,对于即将来临的事情未卜凶吉。但是一会儿大家就惊魂稍定,因为狱卒并没有别的动作,只不过又给这里新添了一批犯人,大约二十名。狱卒一声不吭地将他们押下台阶,带进挤得满满的屋子,也不给他们指定特定的位置,随后就哐啷一声重新关上了沉重的铁门。

囚犯们带着不友好的目光望着这些新来的人,因为人的天性很奇怪,擅长适应任何的环境,即使时间极其短暂,也会觉得如在家里一样,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这些先来者已经下意识地把这间空气滞重、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长了绿毛的草褥和壁炉周围的位置看作了自己的财产,觉得每个新来的人都是擅自闯入的、令人扫兴的入侵者。那些刚押进来的囚徒呢,他们大概也都明显地觉察到了先到这里的犯人所表露出来的冷冰冰的敌意,尽管这种敌意在这死亡的时刻显得如此荒唐。很奇怪,他们既不同先来的难友互致问候,也不说话,也不要求在桌上和草褥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只是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地挤在一角。如果说先前浮现在拱顶上的寂静已经极其残酷,那么,由于无谓地激起了感情上的紧张气氛,这寂静就显得更为阴森了。

突然,一声呼喊打破了寂静。在这个时候,这喊声听起来格外悦耳,分外响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声响亮的、几乎是颤抖的呼喊,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最最漠然的人也触动了,把他们消沉压抑、万念俱灰的心震撼了。一位刚同其他犯人一起新来的姑娘突然猛的跳了起来,像要摔倒似的朝前伸开双臂,一面颤声高呼“罗伯特,罗伯特!”,一面朝一个年轻人扑去。这年轻人本来正靠在一边的窗栅上,同姑娘之间隔着几个人,而这时也朝她扑了过来。两个年轻人的身体随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嘴唇紧紧相贴,像两束火焰亲热地在一起熊熊燃烧,欢乐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对方脸上涓涓流淌,他们的抽噎像出自一个快要炸裂的喉咙。他们一旦稍停片刻,就不相信这是真的。这难以置信的事情使他们心惊胆战,因而转瞬之间两人又重新紧紧拥抱在一起,情绪更为炽热。他们失声痛哭,抽抽泣泣,一口气地说着,嚷着,一味沉浸于无穷无尽的感情的海洋中,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难友。难友们感到无比惊讶,因此恢复了生气,犹犹豫豫地走近这两位年轻人。

姑娘同这位市政府高级官员的儿子罗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马,几个月前两人刚订婚。教堂里已经贴出了结婚公告,而所定的办喜事的日子恰好正赶上血流遍地的那一天。那天,国民公会的军队攻破了里昂城。她的未婚夫一直在佩西将军的军队里同共和国作战,在这节骨眼上当然有责任伴随这位保皇派将军去进行孤注一掷的突围。此后接连几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她几乎心怀这样的希望:他已经幸运地越过国境,逃到瑞士去了。这时,突然有位市政府的文书告诉她,告密者打听到她未婚夫躲藏在一个农庄里,昨天他已被送交革命法庭。这位勇敢的姑娘一听到她未婚夫以及他肯定会被处决的消息,身上一下生出一股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女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其天性所具有的那种力量,办了件本来不可能办到的事。她亲自闯到本是无法接近的人民代表跟前,恳求宽宥她的未婚夫。她先是跪在科洛·德布瓦的脚下,但遭到了严厉拒绝。科洛·德布瓦说,对于叛徒他绝不宽宥。随后她就跑去找富歇。而此人心地之残忍丝毫不比科洛·德布瓦逊色,不过手段则更加狡猾。他见年轻姑娘这副绝望的样子,好像也受了感动,于是便用谎言来搪塞,说他倒很愿出面干预,从轻发落她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见——这时,这位惯于用花言巧语蒙骗人的老手透过长柄单片眼镜朝一张无关紧要的纸上随便扫了一眼——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已经在勃罗多的田野上被按军法枪决了。年轻姑娘完全受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的诓骗,她立刻就相信她的未婚夫已死。遇到这种情况,女人通常只有束手无策地沉湎于痛苦之中,可是她却不是这样,她已将毫无意义的生命置之度外。这时她从头发上摘下饰有革命标志的徽章,往地上一扔,双脚一阵猛踩,并大声怒骂富歇和急忙奔来的卫兵是一帮卑鄙的吸血鬼、刽子手和色厉内荏的罪犯。高昂的吼骂,声震屋宇。她被士兵绑了起来,拖出房间的时候,听到富歇正在给他的麻子秘书口授逮捕她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