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2/15页)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或许是昨天,或许是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是在何处发生的,但是我想,大概是发生在英格兰或者苏格兰,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见到过这么高大的、用宽大的方石砌成的王府,从远处看它宛如碉堡,桀骜不驯,有点吓人,细细观看才会发现这些王府都热情地俯视着下面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花园。嗯,现在我完全确定,故事发生在苏格兰高原,因为只有在那里夏夜才这么明亮,天空像蛋白石似的闪着乳白色的光,田野也通宵不黑,仿佛万物都在从内部发出微微的光亮,只有像黑色的鲲鹏似的影子垂落在片片明亮的平地上。是在苏格兰,噢,这一点现在我完全、完全能肯定,要是好好想一想,我或许会想起这座伯爵府的名字和那个男孩的姓名来呢,因为梦幻中那张黑色的皮正在迅速脱落,一切我都能够如此清晰地感觉得到,仿佛这不是回忆,而是亲身经历。这年夏天,男孩在他已经出嫁的姐姐家作客,按照英国体面家庭的热情方式,他并不孤单。晚上,一大批狩猎朋友和他们的夫人大家在一起进餐,还有几位姑娘,全都是高贵的、如花似玉的佳丽,她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欢声笑语在古老的围墙上发出阵阵回音,然而却并不让人感到嘈杂喧闹。白天,骏马来回奔驰,猎犬系上皮带,那边河上则有两三条小船在闪亮,一派忙而不乱的景象使得生活有一种快速而舒适的节奏。

现在已是黄昏,宴席已散。先生们都在客厅里坐着,抽烟玩牌,直到午夜时分,从明亮的窗户里射出来的、边上颤动着的光束投在了花园里,有时还传出阵阵响亮而风趣的笑声。女士们大多已经回到自己房里,或许有一两位还在前厅聊天。所以到了晚上这位男孩便孤单了。还不允许他到先生们那儿去,或是只允许他在那儿待一会儿,到夫人们跟前去吧,他又腼腆,不好意思,因为往往他去拧太太们的房门把手的时候,她们就突然压低说话的声音,他感到,她们在谈他不该听的事情。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同她们凑在一起,因为她们问他问题的时候,像是问小孩似的,对他的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她们仅仅是让他来干各种各样的小事,完了就谢谢他,说他是乖孩子。所以他想上床睡觉去了,而且已经从盘曲的楼梯上了楼,可是房间里太热,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天忘了把窗户关上,所以阳光把屋子晒了个够:桌子灼热,床上像是用火烤过,四壁暑气熏蒸,房角里和窗帘上闷热的暑气还在颤颤悠悠地蒸腾。随后他想:天色还早——外面,夏夜像白蜡烛在闪亮,是那么宁静,一丝风儿都没有,静得消去了胡思乱想。现在男孩又走下这座王府的高高的台阶,走进花园。黑黝黝的花园上空,苍穹闪着微弱的光亮,像圣徒头上的祥光,许多看不见的鲜花竞吐芬芳,阵阵浓郁的香气诱惑地向他袭来。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十五岁的男孩心情如此烦乱,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是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要对黑夜倾吐些什么,他举起双手,或者久久闭上眼睛,仿佛他与这宁静的夏夜之间有什么神秘而知心的事儿似的,想说话或做个问候的手势。

男孩慢慢地从宽阔的、没有什么遮挡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顶上闪着银光的树冠像是在互相拥抱一样,而树底下却是黑黢黢的。这时万籁俱寂,只有静谧的花园里那种无法描述的声息,那种宛如细雨落进草里或草茎互相抚摸时所发的窸窣声颤动着向这位沉浸在甜蜜的、不可捉摸的伤感中信步前行的男孩子飘来。有时他轻轻摸一摸树,或者停下来聆听这微微的声息。帽子压着他的额头,于是他就把帽子取了下来,好让裸露的、血液扑腾的太阳穴感受一下睡意朦胧的微风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