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叔父(第3/3页)

你生命里最光彩的一页是做爆米花的时候,那时候,你正当壮年,当时农民种的粮食不能自给,挣钱毫无门路,你省吃俭用买了一个爆米花机子,用板车拉着爆米花机子走街串巷爆米花,一天能挣几块钱,比我父亲的工资高出几倍,那是你最光彩的时候,经常买肉给奶奶吃,肉香飘满半个村子。可惜没过两年,土地包产到户了,粮食产量成倍的增长,经济也搞活了,改革的大潮扑面而来,你那一缕发光的梦就像三岁时脖子上的闪亮的银项圈,很快变成了云影,被时代的浪潮抛向更遥远的边缘。

听家人说,叔父临终前,除了告诉我哥哥他一生积蓄的一点钱在哪儿,就似醒似梦地说了几句话:“……我那时候,爆玉米花……口袋里有过钱……但离家远……吃不上热饭,啊啊,命苦啊……” 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娘啊,我见不到你了啊,啊……”叔父临终前是这样哭的,听哥哥说,哭声短促但撕心裂肺。叔父啊,你灰色的人生值得回忆的也只有这些了,唯一留恋的也是百岁的老娘。

叔父,身体的残疾加重了你对精神的追求,精神的追求是否加深了你身心的痛苦。 你一生做了一般农民都做的事,如犁田耙地、施肥收获。你也做了一个农民分外的事,如编席打篓、走街串巷辛苦挣钱。你更做了一般农民从来不做的事,那就是读书。小时候,经常看到你蹲在树底下或墙根上,读一些没头没尾的发黄的线装书,至今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书。记得有一次,你拉一车粪肥到几里外的北湖田里送肥,我坐在你车把上,上岗的时候,你奋力拉车,头几乎接触到地面,车绊带深深地陷进你的皮肉里。上岗之后,你汗流满面,张大口喘气。我看到你滑稽的样子咯咯直笑。你看着我,顺便从路边的柳树折下一根柳枝,做一个柳笛,郑重地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叔叔智慧不够,只能吃力,记住,体力劳动是没有出息的。”你指着公路上正跑着的一辆卡车说:“你看那辆车上装了那么多的东西,那司机坐在驾驶室一点儿也不累。你长大了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

叔父,你是聪慧的,你关心国家大事,中央每届领导人你都如数家珍。通常你还能对时局作出正确的判断。整天把克林顿、布什挂在嘴上。听人说,你一个晚上为了看一段新闻,往往拿一个馒头,端一碗清茶要跑几家,还特别关心美国洛杉矶的天气,你时刻关心着我的冷暖。

叔呀,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给你买一台电视机呢,能让你在有生之年安安稳稳地看一段新闻。我只知道给你钱,但你舍不得花,临终时全数留给了我们。

叔呀,你卑微得像一棵草,但草还有逢春的时候,你的生命里却没有春季。你轻贱得像一块砖头,但砖头在建房时也有被拿起来看正一眼的时候,你的一生却从来没有被谁正视过。

你清贫无欲的灰色人生,你无色无香的寂寞年华。你怎样克服青春的苦闷,你怎样压抑对爱情的渴望,你怎样用病弱的身体承担繁重的田间劳作,你怎样以最简朴的生活对抗对未来的恐惧?

叔呀,你像田里的一茬庄稼,说过季就过了。你像旧时梁间的燕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很快,你的坟头就被青草占据。

叔父,你会像家乡河坝上的青草那样,永远常绿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