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叔父(第2/3页)

我读的小学。离家二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干河,一到下雨就泛滥,你就把我驮在肩上,送我上学。记得这时你经常问我,长大了有了本领干什么?我就抓住你稀疏的头发,甜甜地说,长大挣钱买很多的糖葫芦给小爹吃。你高兴得哈哈大笑。

你身体不好,经常弄些土方治病,记得有一次煮鲫鱼,你把鱼肉都给了我,你只吃骨头,喝汤。做核桃萝卜汤,你把核桃仁都给了我,你只吃萝卜。做川贝炖梨,为了不让我觉得苦,你坚持不放川贝,只放蜂蜜。我考上大学后,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把这封信读给村里所有的人听,信都破碎了还天天装在口袋里。出国后我打过一个电话,打到小学校去了。你一口气跑到学校,几乎背过气去。

可是,我一离开村庄就把你淡忘了。这么多年,我何曾给你买过一串糖葫芦?直到你死,我突然回忆起,你好像从来没穿过新衣服,一年到头都是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裤。你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彻彻底底地生活在灰色地带。

叔父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那时我家有大片良田,听母亲说,土改前,叔父三岁,穿着光鲜的衣服,脖子上带着闪闪发光的银项圈,还很调皮。可惜叔父对早年的富足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只记得爷爷的死。1951年,我家大片良田归公,因母亲是土改干部,据理力争才没有划为地主,爷爷连气带病含恨死去,临终时连一口棺材也做不起,像猫狗一样用芦席一卷,草绳子扎几下,几个人抬到地里就埋了。叔父当时还不知道哭,在那芦席下钻来钻去。他还不知道,从那时起,他悲剧的人生已经拉开了序幕。

人民公社后的农村,农民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叔父残疾的身体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一页页翻开。那时候靠工分吃饭,男劳力一天十分,未成年者六分,妇女八分,叔父介于妇女和孩子之间七分。这是一种无声的屈辱和无奈的尴尬,但你无法摆脱。

因此,你一生没有过爱情,甚至没有人给你提过一次亲。

你是条件不好,个子只有一米五几,又有气管炎的毛病,但总该有哪些缺陷的、残疾的、寡妇之类,你纤尘不染,你的一生与爱情无缘。

你的青壮年正是我的童年,我不懂你当时的心情,但我记得你做的事。你身体不健全,但你有健全的心灵,听人说“编席打篓,养活几口”,你为了证明你有养家的能力,不分白天黑夜地用高粱秸编席子,用荆条编筐子,用竹篾编篮子,逢集就背着大大小小的筐子篓子到集上卖,还把沟河路坝不能种庄稼的地上都种上了编席的芦苇和编筐的荆条。人说“养母猪,栽桐树,几年就成万元户”,你把能栽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桐树,你捡蝉蜕皮,扒土鳖虫卖给药材铺攒钱买了一头母猪,还天天到野外挖野菜,到河里捞水草给猪吃。你还别出心裁,自己研究出改良果树的方法,种出的桃子又大又甜。

叔父,在做这些的时候,你的心里是不是在想一般农村青年都想的事情,讨个媳妇,有个家,正正常常过日子。但是,该做的都做了,你终于还是没娶上媳妇,连一个提亲的也没有。

模糊地记得你对不公平的命运曾有过以死抗争。在一个春天,半村的人都惊呼“王庆喜跳井了,王庆喜跳井了……”不久,我看到你被几个人抬进屋,浑身都湿透了。一定有难言的痛苦让你痛不欲生,一定有无法摆脱的忧愁让你宁愿跳进那幽深黑暗冰冷的井里以求解脱。

你对我说过,你20岁那年,村上的年轻人都到河南平顶山拉煤挣钱,以你一米五的身高,常年带病的身体,别人拉两千斤煤,你拉一千八百斤,走几百里路,那是怎样的一种艰难?

可是你去了,几百里路,一千八百斤的重负,一步一叩首。一定是怀着什么美好的希望,要不然怎么能坚持下来?我记得很多次,你用板车拉着满满一车土红色陶盆,车把上系一袋乌黑的红薯面的窝头,窝头旁一只掉了瓷的水杯子,走村串乡卖红盆赚钱。你这样辛苦地挣钱,心中一定有梦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