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第6/7页)

“你不要担心钱。这点钱我是偷偷存的,你爸不知道……”

“我没有担心钱!”他当然担心钱。

母亲没法了,从那卷钞票上剥皮一样剥下一张来,私密地往他面前推了推:“那就买双鞋,你那双运动鞋都穿乌了,刷不出来了。”

他不拿钱母亲是不会走的。似乎是给母亲很大面子,他把钱拿过来,塞进书包。母亲马上又急了:“放好!不要丢了!”她亲自动手,把那张一百元放进书包的内袋。

母亲出去半天了,他捧着书,一页也没翻。丁老师,丁老师,丁老师……他突然不知道什么是丁老师了,丁老师是个什么概念?是个什么意义?丁老师就是个样样对劲,爱得对劲、关怀得对劲的人,一个女人。为什么其他人爱也好,关怀也好,都那么不对劲呢?连母亲的爱都令他尴尬,连杨晴的关怀都让他挑三拣四地接受——要其中一部分,可又不把其余部分退还给她。要是没有丁老师做对比,杨晴那份感觉是温暖的、可心的,可以向爱情转化的,一有了丁老师,不,有了这个叫丁佳心的三十六岁女人,杨晴的关爱也显得太毛躁,可取的少,可舍的多。丁老师,丁老师,丁老师……那敞开的领口里一边一个高高耸起的锁骨,下面那一汪深洼……一张猫类的短脸,鼓额下一个小鼻子,相距颇远的大眼,肤色发黄,永远的披肩发,南北方兼具的女子特色,都在丁老师那儿强调了。那样的美谁能像他一样领略?

手机在桌面上吱吱叫得蠢蠢欲动,像只大甲虫,被弄翻了个,脊背着地肚子朝天,吱吱地挣扎想翻过身来。一则短消息降临在大甲虫身上。手机号他烂熟于心,丁老师的短信让手机都活了。

“今晚感觉怎样?针灸效果如何?但愿你睡得像只小猪!”

这一会儿她在做什么?换上睡衣了吗?睡衣什么样子?一定不像邻居们倒尿罐,或到路口买早点穿的那些,无形无态,被无形无态的主人们穿成衣服里的老油条。她的睡衣是什么样的?她穿睡衣的样子一定更美。

他拿起手机,按下三个数字:530。它们的手机语言是:我想你。

没有回复。他刷了牙,洗了脸,又洗了脚,换上他睡觉穿的旧球衣,母亲在上面缝补过多次。他动作磨蹭,而心情焦急,就像在等一辆该来却老不来的火车。他发出那样的信息,分明是把今夜的睡眠发到对方那端了,他能不能有一点安眠的希望,要看对方怎样回复。万一那三个数字的信息一去不返,他这一夜就将“数声和月到帘栊”。手机却躺在只有两条腿的桌上,比他的主人先进入了睡眠。他睁着两只眼,失眠让他不止一次感觉,人的一辈子真长。

不知过了多久,短信来了,说:“对不起,一直在备课。乖乖睡,明天还有外语课呢。”

她知道英文是他的弱项,因而提前替他摩拳擦掌。

这不是他等的回复,不完全是。他又按下几个数字:880。手机语言:抱抱你。一秒钟都不敢犹豫,靠的就是不假思索,听从激情,一旦犹豫他就有可能失去激情带来的惯性。信息的关键成分是动词,而那个动作本身是激情和冲动的。他将信息发送出去。他自己也被那条信息吓坏了。

过了一年多了,他已经过了火葬的熔炉,那不可熔的一部分生命化作青烟,飘荡在大气中。一年多前的一条条激情信息仍在飘游,无所归依,仍在寻找最对应、最贴切的回复。它们不会消失,就像现在永远十八岁的他一样,只是进入了另一种存活形式。空中飘游的信息密密麻麻,谁都找不到完全对应的回复。难道人间的爱不亦如此?从来找不到一份完全对等的,对等的深,对等的美,爱和爱总是有些错位地存在,施与者和受于者从来感受的不是完全相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