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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的兄弟姐妹之中,只有一个还活着。出于某种原因,赵老先生从未提过还有一位这样的亲戚,但上海博物馆的前任馆长告诉我,陈还有一个弟弟仍然住在北京。他的名字叫做陈梦熊——陈家五兄弟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梦”字。

“梦熊”——“关于熊的梦”,是一名退休的地质学家,也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1946年,他在长江三峡地区做地质调查;那时国民党在美国工程师的帮助下,准备在那儿建一座水库。当时它的英文叫做“长江流域管理局”(Yangtze Valley Authority),是根据“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Tennessee Valley Authority)来命名的。梦熊的工作就是沿着几个可能的水库选址估评那儿地震的风险。

陈梦熊今年85岁, 还是个大个子,他很高,头发全白了,说起话来一双厚实的手不停地摆动。他住在三环路的一间小公寓里,我们就在他家的客厅见面。他妻子端来了两杯茶,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就走进了房间。梦熊说他得了伤风,正在和疾病斗争中。他看起来很疲惫,而且颇有点小心谨慎的样子,我感觉到这次采访时间该不会很长。

他给我看了陈家的唯一一张大合照。在所有捕捉时间感的方法中,最有效的可能是照一张大家族的全家福,在1920年代的中国尤其是如此。在陈家的家族照片里,父母端坐正中,身穿黑色的丝绸长袍。父亲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其样式让人想起清朝的岁月。在他身前,梦熊和最小的妹妹穿着小孩的宽松袍子。排行第三的梦家(关于家庭和财富的梦)和排行第四的弟弟(梦学——关于学者的梦)穿着黑色长褂,这是传统中国学生的穿着。他们的长兄(梦英——关于英雄的梦)看起来风格完全不同,他戴着墨镜,穿着西装,还打了领带。而长姊则涂着唇膏,烫了头发,穿着做工考究的大衣,大衣上有薄薄的翻领——这副打扮即便在美国城市,也不会有格格不入之感。一个变迁中的家庭,一个改变中的国家。还有关于未来的梦想。

梦熊告诉我,1957年他哥哥为中国传统汉字展开辩护后,就被划为了“右派”。共产党把他发配到河南省,让他通过体力劳动进行改造。

“他在那儿呆了两三年。”梦熊说。“我不太确定他在那儿到底做什么劳动,但我知道他还是想法子做了一些考古研究工作。那些年我很忙,有很多任务在身,这就是共产党没有给我‘戴帽子’的原因。你知道‘戴帽子’的意思吗?——把帽子戴在某个人的头上。一旦你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你就不能工作了。幸运的是,他们需要我的工作,所以他们没有给我‘戴帽子’。”

他继续说道:“我不记得梦家回来的确切日子了。不过他们一直没给梦家脱掉右派的帽子,直到1963年才脱掉的。那些年我们不是经常见面。过去他从来都是个外向的人,但从河南回来以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老人家咳嗽了几声,啜了一口茶。我们聊了有半个小时,话题大部分是关于陈家以及梦熊的研究工作,这是他第一次谈及政治。然而话题随即又转移了,他说他记得哥哥爱好很广,从甲骨到京剧,他都有涉猎。他说了一会儿那些明朝家具的事情,随后脸色一沉。

“我哥哥总是说,他想把他收藏的那一套明代家具捐献给国家。”他说。“但最后赵老先生把它们卖给了上海博物馆。我原来和赵老先生是朋友,但经过这件事情后我和他决裂了。梦家希望把家具捐献出去,而不是卖掉。后来我再没和赵老先生说过话。”

在上海时,那位馆长告诉我说,赵露西(注:中文名赵萝蕤)原来同意把家具都给了博物馆,换回一小笔钱。但她忽然不肯这么做了,馆长认为是赵老先生说服她不要把家具捐出去的。后来,在露西死后,赵老先生把家具给了博物馆,换来的那笔钱金额比原来高了很多。我问梦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