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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疾病让他虚弱,马龙还是没有休息。现在他常常毫无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去,穿过棉纺厂周围那些摇摇欲坠、拥挤不堪的贫民区,或者穿过黑人区,或是中产阶级的街区和住房,那里的草坪都仔细修剪过。这样闲逛时,他一脸茫然,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已经忘记到底丢了什么。常常没有任何原因的,他会突然改变行走的路线去摸摸电线杆,或者把手放在砖墙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发愣。有时候他会对着一棵挂满绿叶子的榆树盯半天,神情古怪,就像他捡起的一块黑乎乎的树皮。他死了以后,电线杆、墙和树仍然存在,这个想法让马龙很不平衡并且有些生气。还有一个让他困惑的事情——他无法接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现实,这个困惑让他感到一种虚幻,这种虚幻无所不在。有时候,马龙隐隐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协调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把他绊倒,这里没有秩序,也没有可以想象得出来的设计安排。

马龙去教堂寻找安慰。当他被虚幻的死亡和生命两方面折磨的时候,幸好他感到第一浸信会教堂是很真实的存在。那是城里最大的一所教堂,占了半条街。它靠近主街道,这片建筑房产粗略估计价值也有两百万。像这样大的教堂一定是真实的。这所教堂的援建者是这里的重要市民,他们实力雄厚。比如汉德森先生,是房地产商,也是这里最有眼光的贸易商,他是教堂的执事,一年中从没缺席过一次服侍。汉德森先生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一切不真实的琐碎小事上的,所以他是真实的。其他执事也都和汉德森先生不相上下,比如尼龙纺织厂的总裁,铁道公司的董事,还有百货公司的老板——他们都是有责任心并且很精明的生意人,都有可靠的判断力。他们都相信教会也相信死后的事情。甚至T.C.韦德威尔先生,他是可口可乐创始人之一,千万富翁,他给教会捐了五十万美元,为修建教堂右厢房之用。韦德威尔先生以不寻常的目光相信可口可乐公司的前途,他也相信教会和死后的真实性,因此留下五十万美元遗产给教会。他从没在投资上出过错,他也给永生投资。最后,福克斯·克莱恩先生也是教会成员之一。这位老法官,也是前国会议员——他是南方政府的骄傲——他只要在城里,就一定经常来教会。当他听到喜爱的圣诗时,就会使劲擤鼻子。克莱恩是一位虔诚的教徒,马龙希望可以跟随老法官,在信仰和政治主张上都跟随他。于是马龙也坚定地,诚心诚意地去做礼拜。

四月初的一个礼拜天,沃尔森博士的布道信息给马龙印象很深。沃尔森是位为人谦虚的传教士,他总喜欢把商业和体育界的事情来做比较。他这个星期的讲道是关于针对死亡的救赎。他的声音在圆顶的教堂上空回响,教堂里的彩绘窗户给听众投下充足的光芒。马龙身子坐得笔直,仔细聆听,希望能听到更具体到个人的拯救信息。但是尽管讲道很长,死亡仍然是个谜,在开头的期待过去之后,离开教堂时马龙觉得有些被哄骗的感觉。怎么才能瞄准死亡?这就像瞄准茫茫天空,马龙仰头注视着天空直到他脖子发酸。然后他匆匆朝药铺走去。

那天马龙遇到一个人,让他感到心里乱糟糟的,也很奇怪。虽然表面看来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过一片空旷的已经废弃的商业街区,但是他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当他在转角拐弯时,脚步声还跟着他。马龙抄近路穿过一条没有铺砌的小路,脚步声不见了。但是他心里感到很别扭——被人跟踪的滋味不舒服。他瞟见墙那边有个人影。马龙突然转弯,和那个跟踪者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个黑人男孩,马龙平时走路时见过他,他似乎总是跑着穿过他面前。也许是马龙很容易注意这个黑人男孩,因为他长得很特别。男孩子中等个头,体格很健壮,表情总是郁郁寡欢,很沉静。除了他的眼睛,他和其他黑人孩子没什么不同。他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黑黝黝的脸上显得很冷酷,甚至有些凶巴巴的。一看到这双眼睛,他整个人就显得与众不同,身体比例都不对了似的。他手臂很长,胸膛很宽——表情介于情绪化的敏感和脆弱的冷漠之间。马龙对他的印象是,他不只是一个黑人男孩而已,不能说他对人没有危险,尽管马龙并不认识这个男孩子,通常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此时他的脑子里却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个刺耳的的词:可恶的黑鬼。当马龙转弯两人撞到一起时,黑鬼站稳了没有移动,马龙倒是向后退了一步。在狭窄的巷子里两人就这么盯着彼此,两人的眼睛都是灰蓝色的,好像在比谁能盯着对方更长时间。看着马龙的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在黑色的脸上发出光亮,马龙觉得这目光扑朔迷离,然后定住了,显得很诡异,似乎很理解马龙现在的处境。马龙觉得这双奇怪的眼睛似乎知道他快要死了。这种情绪来得太快,吓了马龙自己一跳,他不由得一哆嗦,于是转过头去。他们互相盯了不到一分钟,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但是马龙感觉有些什么重大和可怕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他摇摇晃晃地继续走在巷子里,看到巷子尽头的其他人——那些普通人的时候,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下来。走出巷子后,他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熟悉的药店,他感到安全、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