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3/10页)

突然间马龙停止了喋喋不休,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想到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马龙开始哭泣。他用一双大手捂着脸,竭力抑制着,那双手因为长期接触酸性物质而显得粗糙。

医生看着桌上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照片,仿佛要从中得到指点似的,他轻轻地拍拍马龙的膝盖:“在现在这个时代,什么事都不是没有希望。科学每个月都有新发现,发现战胜疾病的新武器。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控制疾病细胞的方法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延长你的生命并让你尽量舒服。这个病还有一个好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说‘好处’的话——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疼痛。我们会尝试一些可行的办法。我希望你能尽快住进市医院去做全面检查,我们给你输血并照X光片。也许这可以让你感觉好受很多。”

马龙努力控制着自己,用手绢拍拍脸,又往眼镜上哈了口气,擦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对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心里有点儿乱。你说让我什么时候去医院?我想我随时都可以。”

第二天一早马龙就去了医院,并且在那里住了三天。第一个晚上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梦见海登医生的手,还有桌子上的裁纸刀。醒来时他记起前天在医生诊所里让他产生耻辱感的困扰,那种困扰冬眠在他心头,现在他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了。并且头一次弄明白原来海登医生是名犹太人。他记起一件事,这个记忆如此痛苦,他真该把它忘掉。那是他在医学院的第二年,他考试没通过,不得不退学。那是北方的一所医学院,班上有很多犹太学生。他们都很刻苦,成绩都在平均分以上,没有留给像马龙这样的“平庸”学生一点儿机会。犹太学生把马龙“挤”出了医学院,毁了他当医生的前程,他只好改行学了药理。

大学时在马龙座位斜对面有一名犹太学生叫列维,他有一把很锋利的小刀,上课时他老是玩这把小刀,影响马龙集中注意力听讲。这个学生成绩都是A+,他在图书馆每晚学到很晚,有时直到关门。马龙觉得列维的眼皮也偶尔会跳一下。当马龙发现海登医生是犹太人后,马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重要,他真纳闷自己怎么会忽视了这么多年。海登是个好客户,也是个好朋友——他们在同一栋楼里工作,这么多年,几乎天天见面。怎么自己会没注意到呢?也许是海登的名字不是很“犹太”——他叫肯尼·黑尔。马龙觉得自己并没有偏见,但是当犹太人用一个好的像盎格鲁-萨克孙这样的名字时,他就感觉有些不妥。马龙记起海登的孩子们有鹰钩鼻,也记起有一次看到他们全家星期六去犹太教堂。

马龙看到海登医生正向他的病房走来,他看着医生感觉有些恐惧——尽管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的老客户了,他还是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海登是名犹太人,还因为他活得好好的,他和像他那样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马龙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者十五个月就得死。马龙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偷偷地哭。在医院里他整天睡觉,要不就看推理小说,看了许多。当他出院的时候,他的脾的确小下去不少,但白细胞没什么变化,马龙无法设想几个月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情况,他无法想象死亡的样子。

不久,马龙又被无边的孤独包围,尽管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得病的事,因为他害怕因这个不幸而找回他们以往的亲密关系。那种结婚后对激情的渴望,在为人父母之后就随风而逝了。女儿艾琳上高一那年,儿子汤米八岁。妻子玛莎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她是一位好母亲,对家庭的经济收入也有贡献。在大萧条时期,玛莎做糕点卖,马龙觉得非常合适。在马龙的药铺摆脱债务困境后,她继续做糕点生意,甚至给附近几家杂货店供货,她的三明治包装精美,包装带上印着她的名字。由此她赚了不少钱,给孩子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她甚至买了可口可乐的一些股票。马龙觉得这有些过分,他害怕人们会说他没有给家庭提供足够的经济保障,这触犯了他的自尊。所以有一件事他是绝不答应的:那就是他不会去给商家送货,也不允许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去送货。他让妻子开车去客户那里,然后让用人从车上搬运糕点和三明治。马龙家的用人都是那些年纪轻轻或者很老的人,他们的工资相对别人就低一些。马龙一直无法理解妻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当初和他结婚的女孩子,她是一个穿着薄纱裙子的纤弱女孩,有一次一只老鼠从她鞋子上爬过去,她当场吓昏了。现在,怎么她就变成一个灰白头发的家庭主妇?还有自己的生意,还买了可口可乐的股票?这让马龙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他的家庭生活是被一种奇特的真空环境所包围——一天到晚谈论的都是高中舞会,汤米的小提琴音乐会,还有七层的结婚蛋糕——天天围绕着他的日常活动也像落叶一样在旋涡里转个不停,而他自己好像局外人一样对这些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