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八章

他一大清早就到了维申斯克。

满潮的顿河水已经开始退落。空气里洋溢着杨树花清新、黏腻的甜蜜气味。顿河岸上水灵、碧绿的橡树叶子朦胧地沙沙响着。冰雪融完、已经露出的田埂上冒着热气。田埂上已经长出了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地方的积水,波光涟漪,水牛在叫,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洋溢着淤泥和青苔气味的潮湿空气中,蚊于还在成群地嗡嗡飞鸣。

司令部里,一架旧打字机在喀喀地响着,屋子里人很多,烟雾腾腾。

葛利高里看到库季诺夫正在于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他没有理睬轻轻走进来的葛利高里,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在扯一只捉到的大绿豆蝇的腿。扯完了,握在枯瘦的拳头里,放到耳朵边,聚精会神地歪着脑袋在倾听苍蝇忽而低沉,忽而尖细地营营声。

一看到葛利高里,他就厌恶。生气地把苍蝇扔到桌子底下,手巴掌在裤子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倒在一张靠背已经磨得锃亮的沙发上。

“请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你好啊,司令!”

“唉,好倒是好啊,不过正像俗话说的,就怕好景不常啊。来,说说,你那儿怎么样?还在进攻你哪?”

“全线进攻!”

“在奇尔河岸站住脚啦?”

“又能支持多久啊?全靠卡赞斯克人拉了兄弟一把。”

“事情是这样的,麦列霍夫,”库季诺夫把自己高加索式腰带上的软带条缠到手指头上,装出在仔细打量发黑的银带扣的样子,叹了口气。“看来,咱们的事业还要更糟。顿涅茨河一带好像要出什么事情。可能是我们的人在穷追猛打红军,冲破他们的防线,也可能是他们认识到咱们是他们的心腹之患,所以决心要把咱们卡死。”

“士官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最近来的那架飞机带来些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老弟,他们是不肯把自己的战略计划告诉咱们的。西多林——老弟,他是个行家!休想一下子就弄清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们有这样的计划——突破红军的防线,来支援我们。答应帮助我们。但是诺言——并非总要兑现的。而且突破防线——谈何容易。本人深有体会,我自己就跟着布鲁西洛夫将军这么于过,咱们怎么知道,红军在顿涅茨方面究竟有多大的兵力?也许他们从对付高尔察克的战线上撤下几个军团,塞到这儿来了呢?咱们是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鼻子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想跟我谈什么呀?开什么会呀?”葛利高里无聊地打着呵欠问。

他倒不为暴动的结局伤心。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并不使他动心,他天天就像拉着石磙子在场院打场的马,心里总在围着这个问题打转转儿,转来转去最后横下一条心:“现在已经是没有法子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讲和啦,我们双方使彼此流的血太多啦,而士官生的政权现在是在顺着毛儿摩挲我们,然后再戗茬儿抽我们。滚他妈的吧!怎么个结局都行啊!”

库季诺夫打开地图,依然不正眼看葛利高里,解释说:“你没有出席,我们开过一次会.决定……”

“你跟谁开会啦,是跟那位公爵老爷吗?”葛利高里想起了去年冬天在这间屋子里开的那次会和那位高加索中校,就打断他的话问。

库季诺夫皱起眉头,神色黯然。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利高里精神抖擞地问。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格奥尔吉泽同志被打死啦。”

“他跟咱们哥儿们是什么同志呀……当他还穿粗皮短皮袄的时候,是咱们的同志。等到咱们一旦跟士官生联合,——那可不得了——如果他还活着,第二天他就会胡子抹上油,娇贵得不是把手伸给你啦,而是这样,你看哪,伸给你一个小手指头儿,”葛利高里翘起一个又黑又脏的手指头,闪着白亮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