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十六章

下午五点钟,俘虏们被赶到了鞑靼村。已经将近转眼就要逝去的春天的黄昏,夕阳西下,通红的太阳贴近了西天边上涌起的团团的灰色云端。

鞑靼村的步兵连正在街上公共谷仓的阴影里坐着和站着一他们被凋到顿河右岸来支援正在艰难地抵挡红军骑兵进攻的叶兰斯克连;于是鞑靼村的哥萨克在去前线的路上,全连顺路回到村子里来探望亲人和补充一些食物,这一天他们本来应该出发啦,但是他们听说正在把俘虏的共产党员往维申斯克押送,据说,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在这伙人中,而且俘虏们眼看就要押到鞑靼村了,——因此他们决定再多留一些时间。那些在第一次战斗中有亲人跟彼得罗·麦列霍夫一起被打死的哥萨克们特别坚持要会会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鞑靼村的步兵把步枪靠在谷仓的墙上,无精打采地交谈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嗑葵花子;婆娘们。老头子和孩子们围在他们身边。全材的人都拥到街上来了,孩子们则趴在房顶上不停地观察着——是不是押来了?

终于有个孩子尖声叫起来:“看见啦!押来啦!”

服役的人都急忙站起来,忙乱开了,响起了一阵嗡嗡的。活跃的谈话声,孩子们咚侗地迎着俘虏跑去。阿廖什卡·沙米利的寡妻还没有从丧大的悲痛中平静下来,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

“敌人押到啦!”一个老头子低声说。

“打他们.打这些魔鬼呀!哥萨克们,你们还在那里傻看什么呀?!”

“审判他们!”

“他们杀死过咱们村的人!”

“把科舍沃伊和他的同伙吊死!”

达丽亚·麦列霍娃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站在一起.她头一个从走近的、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的俘虏群中认出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押来一个你们村的人!你们快来欣赏欣赏这个狗崽子吧!快来跟他亲亲嘴吧!”司务长——押送队队长——压下越来越响的、乱哄哄的话声、婆娘们的叫喊声和哭泣声,在马上伸手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地大嚷道。

“还有一个在哪儿呀?科舍沃伊·米什卡在哪儿?”

“牛皮小王‘安季普挤进入群,一面从肩上摘下步枪背带,晃动的步枪枪托和刺刀乱撞着人们。

“你们村的人只有一个,再没有第二个啦。如果一个人咬一口,这一个也足够你们咬的啦……”司务长用红手绢擦着额角上的大汗,困难地把一条腿从鞍头上跨过来,说。

妇女们的尖叫声和哭号声越来越凶,气氛十分紧张。达丽亚钻进入群府到押送兵的跟前,看见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在一匹押解兵骑的汗漉漉的马身于那面,正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打得像铁铸的脸。他那肿得出奇的、沾着凝结了于血的头发的脑袋,简直像一只竖着放的水桶,额角上的皮肤都鼓了起来,爆裂了,脸颊上闪着紫光,头顶上覆着一层像肉冻似的黏液,上面放着两只毛绒手套。看来,他把手套放在脑袋上,是为了遮太阳,不叫它晒着密密麻麻的伤口,挡苍蝇和在空中嗡嗡叫的蚊子。手套干在伤口上,也就留在脑袋上了……他惊骇地四下张望着,一面寻觅,一面却又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或者幼小的儿子,如果他们在这里的话,他很想求求什么人,把他们领走。他已经明白,他是走不出鞑靼村了,他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他不想叫亲人看见他的死,心里越来越焦急地盼望着死神快点儿到来。他驼着背,缓慢、艰难地扭动着脑袋,膘着同村人的熟识的面孔,可是没有遇上一道怜悯、同情的目光,——哥萨克和婆娘们的目光都是那么阴险、凶恶。

他的褪了色的保护色衬衣已经碎得布缕都扎煞起来,每转动一下,就直响。衬衣上到处都浸满了褐色的血渍,纺得密密的红军战士棉裤、两只平脚掌的大脚和弯扭的脚趾头上也都血渍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