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4(第3/7页)

苔丝见了,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还是没停止工作。

那一群孩子往前走来,里面年龄最大的是个女孩儿,身上披着一个三角形的大围巾,一直拖到麦茬上,怀里抱着一样东西,刚一看好象是一个泥娃娃,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又有一些孩子拿着些食物。收麦子的工人都停了工,各人拿起各人吃的东西来,靠着一个麦捆坐下。大家就在那儿吃起饭来,男工还把一个砂罐儿随意地倒,把一个杯子大家轮流着传。

苔丝。德北是最后歇工的一个。她靠着麦捆的一头坐下,把脸掉过去一点儿,背着她的伙伴。她坐好了,有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子。腰带上塞着一块红手绢的男工,把麦酒杯举到麦捆顶上,递过去叫她喝。不过她没接受这种殷勤。她的饭刚摆出来,她就把那个大女孩儿,她妹妹,叫了过来,从她手里把婴孩接过去;她妹妹正乐得解去负担,走到另一个麦捆跟前,和另几个在那儿玩儿的孩子,跑到一块儿去了。苔丝脸上越来越红,又有点儿怕人,又有点儿大胆,把褂子解开,给小孩奶吃。

坐得靠她顶近的那几个男工,都不好意思,把脸往地的那一头掉过去,还有几个抽起烟来;其中有一个尽自出神儿,想他的爱好,把那倒不出酒来的罐子怅惘地直摸。除了苔丝,别的女人都开始生动地谈起话来,并且整理她们乱了的发髻。

小孩吃足了奶以后,那位年轻的母亲就把他放在腿上,叫他坐直了,逗弄他,眼睛却瞧着远处,脸上是一种阴郁沉闷的冷淡神情,几乎好象是嫌憎的样子。于是忽然又不顾轻重,往他脸上亲了十几下,好象老也亲不够似的;孩子叫那一阵又痛爱。又奇怪地夹杂着鄙夷的猛烈动作,吓得哭了起来。

"她只管外面装着恨他,只管嘴里说不及她和孩子都死了好,其实她心里还是照样地疼他哪,"那个系红裙子的女人说。

"她过不了几天,就不再说那样话了,"那个穿黄的说。"老天爷呀!日子多了,一个人对这类事儿,不管怎么都能习惯,真了不得!""俺想,这种事情当初总费点事儿,不能只是劝说劝说就行了吧!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从围场过,听见里面有人哭,要是人们上前去看,就一定要有人吃大亏了!""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样事儿,叫她遇上了,真是万分可怜。不过话又说回来啦,这样事儿,总是顶漂亮的人儿,才遇得上。丑的俺管保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对不对,捷内?"说话那个人转身向人群里一个女人问,那个女人,要是说她丑,不能算说错了。

这话一点儿不错,委实是万分可怜。那时候苔丝坐在那儿的样子,就是她的仇人见了,也不能说不可怜;因为她的嘴唇儿象花朵一般;一双柔媚的大眼睛,说它黑也不是,说它蓝也不是,说它灰,说它紫,都不是,不如说这些深浅不一的颜色,样样都有,还夹着一百样别的;你只要一直瞅着她的虹彩,就能看出一层一层深浅不同的颜色,一道一道浓淡各异的明暗,围在瞳人四周,瞳人自己却又深又远,看不见底;假使她的家族没遗传给她那种稍微不懂小心谨慎的毛病,她简直就是女性中的完人了。

她好几个月以来,老躲在家里,这个礼拜,居然会走到地里去工作,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她那样一个没有阅历的人,独居孤处,想出种种自悔自恨的方法,折磨。消耗她那颗搏动跳跃的心,这样以后,通常情理又使她心里豁亮起来。她觉得,她还很可以再作点儿有用的事情,再尝一尝独立的甜味,无论出什么代价。过去究竟是过去;无论它从前怎么样,反正眼前它不存在了。无论它有什么结果,时光总会把它都掩盖了。在若干年之内,它就都要和并没发生过的一样,她自己也要叫青草掩埋,没人记得了。同时树木仍旧要象以前一样地青绿,鸟声仍旧要象以前一样地清脆,太阳仍旧要象以前一样地辉煌。所有天天看见的景物,并没有因为她的忧伤而变成憔悴,也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变成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