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3/5页)

在收听广播时,房间里一片宁静,仿佛帘栊在黑暗的清风中抖动。但关上收音机之后,大家都开始说话了。他们说个不停。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能够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我们还剩下哪些机会。他们说啊说,仿佛害怕如果突然出现片刻的宁静,便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如果在谈话和争论的背后,隐含着某种冰冷而阴郁的宁静的话,他们会立即遏制这种宁静。

大家都看报纸,看罢一张后便相互交换,《事》、《观察者》、《守望者》、《国土报》,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因为那时的白天比现在的白天长很多,每份报纸只有四页,晚上他们会重读早晨读过的东西。他们一起站在西诺皮斯基兄弟的杂货店前面的人行道上,比较《事》上写的关于我们的道义力量与《国土报》上说的耐性:也许字里行间蕴含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而在第一遍和第二遍的阅读中没读出来?

除拉扎鲁斯先生之外,居住区中还有其他难民,他们来自波兰、罗马尼亚、德国、匈牙利、俄罗斯。多数居住者不叫难民,也不叫拓荒者或者公民,而是被叫做“有组织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处于一个中间地带,位于拓荒者之下,难民之上,既反对英国人,又反对阿拉伯人,也反对激进分子。但是如何进行区分呢?拓荒者、难民和激进分子,几乎所有的人在发Resh时使用喉音,在发Lamed时声音流畅,只有东方犹太人发Resh时打嘟噜,在发Het或Ayin14时声音刺耳。父母希望我们这些孩子要成长为全新的犹太人,比父辈要强,虎背熊腰,成为斗士,在土地上劳作,因此他们拼命用肝尖、鸡肉和水果把我们填饱,以便有朝一日我们会挺身而出,浑身黝黑,英勇无畏,不能再任敌人把我们像羔羊一样宰割。有时他们会对来耶路撒冷之前曾经生活过的故乡产生眷恋,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唱歌,他们会给我们大致翻译一下,于是我们也知道了过去曾有过河流和草地、森林和田野、茅草屋顶和薄雾中的悠扬钟声。因为在耶路撒冷这个地方,废弃的小块土地在夏日下焦灼干枯,建筑都是由石头和瓦楞铁垒就,太阳炙烤着一切,好像这里已经发生了战争。耀眼的日光从早到晚狂暴地折磨着自己。

偶尔,有人会说:“究竟会发生什么?”有人回答:“应该希望好起来。”不然就是:“我们一如既往。”妈妈有时弯下腰,连续五到十分钟看盒子里的照片。我已经懂得,自己应装作没有看见。她的父母和姐姐塔尼亚在乌克兰被希特勒杀害,遇害的还有许多没有及时来到这里的犹太人。爸爸有一次说:

“真是不可理解。简直难以置信。整个世界默不作声。”

他自己有时也为他的父母和姐妹难过,但没有眼泪:他会站上约莫半小时,姿势有些别扭,不太灵活,一副公正而固执的模样,死死盯住挂在走廊墙上的地图。如同司令部里的将军,目不转睛,一言不发。他想的是我们必须赶走英国侵略者,在这里建立一个希伯来国家,让世界各地受迫害的犹太人返回此地。这样的国家,他说,“显然必须给全世界树立一个正义的榜样,甚至对那些想生活在我们中间的阿拉伯人也是如此。就是,不管阿拉伯人因听信别人的煽动和挑拨对我们做了什么,我们要以称得上典范的宽宏来对待他们,但绝对不是因为我们软弱。当自由的希伯来王国终将建立之后,世上就没有坏人胆敢谋杀或欺侮犹太人了。如果他胆敢这样,我们则予以严惩,因为到那时,我们的军队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用铅笔仔仔细细地在绘图纸上描摹出爸爸地图册里的世界地图,我描摹出定将出现的希伯来国家:位于沙漠和大海之间的一块绿地。我在绿地上绘出一条横亘大陆和海洋的长长臂膀,我在臂膀的一端,放了一个能够抵达任何地方的拳头。甚至可以抵达阿拉斯加。抵达比新西兰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