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新生(第3/4页)

待到我上战场时,已经快到冬天了。

虽然枪战很刺激,但我开始时对一切都感到失望。以前我常疑惑,为什么很少有人会为一个理想而活着。现在我却发现,许多人,甚至所有人都能为一个理想而赴死。然而这种理想却不是个人的、自由的、选择的理想,而是集体性的、被承认的理想。

这期间,我还发现自己一直低估了人的力量。军役和共同的危险虽然把他们变得千人一面,但我还是见过许多活着和死去的人庄严地奔向了命运的意志。不仅在战斗中,有些人永远目光坚定、幽远,似乎有些着魔,这样的目光没有目的,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恐怖之物。不管这些人相信什么,认定什么,他们已准备完毕,是可用之材,未来将由他们塑造。这个世界越是固执地追求战争、英雄、荣誉和陈旧理想,虚伪人性的声音就越显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然而这一切只停留在表面,就像对战争的直接目的和政治意图的追问也只能停留在表面一样。深处却有事物在形成,那事物像一种新的人性。因为我看到过许多人——他们中的某些就死在我旁边——他们切身意识到,憎恨与愤怒、杀戮与毁灭和对象并无关联。不,对象和目的一样,只是偶然的结果。原初的感情,哪怕最野蛮的感情,也并非针对敌人,他们那些血腥的作品只是内心的迸射,是分裂的心灵的迸射,那心灵想疯狂、杀戮、毁灭和死亡,以便能重生。一只巨鸟拼命从蛋里挣脱出来,蛋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废墟。

初春的某个晚上,我在我们占领的一处农庄前站岗,懒洋洋的风时急时缓,广袤的天空中,一簇簇的云团徐徐飘过,月亮隐隐绰绰地躲在云后。那天我心中一直很不安,觉得心中有烦恼。站在夜色中的岗位上,我深情地回忆起了迄今生命中的一些意象,想到了艾娃夫人,想到了德米安。我靠着一棵白杨树,呆呆望着浮云不断的天空,明暗不定的云团忽地生成了一串巨大而生动的图群。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微弱得奇怪,皮肤对风吹雨打感觉迟钝,而我心中却保持着微亮的清醒,这些都提醒我,我的周围有一个引路人。

我在云层中看见了一座庞大的城市,百万人川流不息地从城中涌出来,蜂拥着穿越广阔的田野。有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也走到了他们当中,她的发间有星辰闪烁,她高大得如同山峰,形貌很像艾娃夫人。无数人被她吞了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黑色大坑中,消失不见。这位女神蹲在地上,额头上的印记闪着光。仿佛有一个梦在支配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巨大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突然,她锐声喊出来,有星星从她的额头中迸出来,成千上万颗璀璨的星星,在黑色天幕上划出了美妙的弧形和半圆形。

其中一颗星星锐声朝我飞来,仿佛在找我。它砰的一声爆裂成了千万火花,我被抛到空中,又摔回了地面,世界在我的头顶崩溃了。

人们发现我躺在白杨树旁边,身上盖了一层土,浑身是伤。

我躺在一个地窖里,炮弹在我的上方轰鸣着。我躺在一辆汽车中,在空荡的田野上颠簸前进。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睡觉或昏迷。睡得越深,我越是强烈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某种力量吸引着,正在跟随一种统治着我的力量。

我睡在马厩里的秸秆上,四周漆黑,有人踩了我的手。但我的内心想继续往前走,强烈地召唤着我。后来我又躺进了车里,再后来是担架或梯子,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必须要去某个地方,我心中只有这一个渴望——去那个地方。

最后我到达了目的地。那时已是夜里,我神志清醒,心中感受着那种吸引和渴望。我躺在某个大厅的地板上,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抵达了被召唤去的地方。我环顾四周,紧挨着我的床垫旁还有一个床垫,上面躺着一个人,他撑起身子看我。他的额头上有那个印记。是马克斯·德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