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61页)

散了会,直接下楼,大家拥挤着上了停在楼前的几辆卡车。天仍然下着雨,有雨衣的穿雨衣,没有的淋着。局机关有不少人挤在楼门口,默默地看我们上车。我举目四顾,竟找不到个能代向父母道一声别的熟人。

卡车穿过雨雾濛濛的城市,往天津方向开。过了天津,天渐渐黑下来,雨也停了。越往前走,看到路边坍塌的房子越多,还有扭断的公路、长而深的裂沟、高高弓起来的铁路桥、路面和田野上的大片喷沙,大地居然变得如此丑陋、破烂、恐怖、不可思议了。车上的人不断惊呼着,像是惊叹神话世界中的古代遗迹,好像一辈子活到现在,才真正发现了自然力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我们一路上没看见死人,连活人也没有,天地间和旷野上仿佛只有我们这几辆孤单单的卡车和一股沉沉的死气。

那天我和你同在一辆车里。你沉默寡言,全不理会沿途的各种奇观,也不参加我们的谈论和争辩,只是抱着膝盖,一声不响地蜷缩在车厢一隅。你仿佛和大家很隔膜,大家也不注意你。从沿途的观感中,我能想象到你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惊心动魄的经历。你从一片废墟中侥幸逃命,是惊魂未定,还是在挂念唯一的亲人——和你相依为命的姥姥?或者仅仅是累坏了,你毕竟太年轻。

路不好走,颠簸到夜里十一点钟,到达了农场的边缘。下了一天透雨;前方的地面在夜幕中呈现着斑斑反光,显然已是一片泽国。进入农场的唯一通道是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土堤,借着车灯射出的两道光柱,能看到土堤表面全是狰狞的稀泥,乘车通过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大家下了车,七嘴八舌,茫然无措。局办公室的肖科长自称来过这一带,提议另找路从汉沽方向绕进去,但究竟怎么走,他也含糊。小祥,这时人们自然想到应该问问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开口说话,你本来不是个拙于辞令的人,却是人多怕生,只是一味摇头,嘴里说:“不行啊,不行啊。”

肖科长把你的辞穷当做犹豫的表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争辩道:“怎么不行,我走过多少次了,过几座桥,能到汉沽。”

你似乎胆壮了些,说:“现在十座桥塌了九座,就是因为有那些桥,才过不来。”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从这儿?”肖科长指着堤上被刺目的车灯映照着的烂泥。

“就从这儿,那还有错!”你的声音一下子明快了,带着孩子般的好斗和认真,可随即又软下来,又否定了自己,“可那时还没下雨,地是干的呀……”

后面的车陆续赶来,那位上了年纪的洪场长挤到人前,甚至对堤上的烂泥都没有望上一眼,就振臂呼道:“都下车,空车慢慢开,大家在两边护着,别让车滑下去,快点!”

他大概有六十岁了,大脸,粗眉,地道的烈汉模样,那张坚忍的脸本身就像一个复杂的故事。他的果断使人不敢怀疑他的权威,于是没人再提另辟途径的话。但是肖科长提议先休息一下,一来做个前敌动员,二来也等堤上干一干再走。说心里话,我是很希望能休息一下的,被雨淋透的衣服湿乎乎地包在身上,风吹一路,哆嗦得几乎要抽筋,肚子又空,我担心要生病……

小祥,只有你急不可待:“不行啊,就是等到天亮这泥也干不了。”见周围无人响应,你仿佛理亏似的,试探着又说:“洪场长,要不然我先背上点药,先进去,先告诉场里……”

漆黑如墨的长堤,仿佛一直通向茫无边际的天尽头,一个人徒步闯过去,得有什么样的胆量呢?你的勇敢使我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并且引起了自己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