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贾斯丁·奎尔将被谋杀得一息不存的妻子埋葬在优美的非洲墓园里。这墓园叫做朗噶塔。她下葬的地点是在淡紫凤凰木下,一边是她出生后即死亡的儿子加思,另一边是五岁的基库尤族男童,他上方有个呈跪姿的天使石膏像向下看护着他,手里拿着盾牌,宣布他已经加入圣人的行列。在特莎后面躺的是多塞特的何瑞修·约翰·威廉斯,他与上帝长眠。在特莎脚边的是米兰达·K.索普,她遗爱人间。但是加思与名为吉陶·卡蓝扎的非洲男童才是她最接近的伴侣,特莎与他俩肩并肩躺着。这是贾斯丁的要求,也是格洛丽亚善用贾斯丁的慷慨为他找到的位置。整个典礼过程中,贾斯丁不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特莎的坟墓在他左边,而加思的坟墓在他右边,伍德罗和格洛丽亚则距离他身后两大步。他们夫妇俩在此之前一直以保护的姿态徘徊在他两旁,一方面是要安慰他,一方面是要将媒体的关注排除在外。媒体一心想对社会大众负责,决心要拍到照片写出文章来报道戴绿帽子的英国外交官。原本即将当爸爸的他,妻子惨遭谋杀——八卦报纸正好以斗大的字体刊载——妻子生下了非洲情夫的儿子,如今却躺在外国乡野的角落——以下这段话在同一天有不下三家报纸同时刊出——生为英国人,死为英国魂。

伍德罗夫妇的身旁远远站着吉妲·皮尔逊,身穿印度妇女的纱丽,头向前倾,双手握在胸前,以万世皆然的哀悼姿态站着。在吉妲的身边站的是脸色死白的波特·科尔里奇和妻子韦罗妮卡。在伍德罗眼中,他们似乎正在对她倾注关爱之情。如果不是在这里,他们会将同样的关爱倾注在女儿萝西的身上。

朗噶塔墓园位于蓊蓊郁郁的坡地上,青草浓长,有红土,有会开花的观赏性树木,显得既悲伤又欢乐,距离市中心两三英里远,走几步路就到基贝拉,是内罗毕比较大的贫民窟。当地面积辽阔,到处是褐斑点点的铁皮屋,屋顶冒着烟,上空飘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非洲尘埃,挤在内罗毕河谷,房屋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掌宽。基贝拉的人口目前是五十万,还在持续增加,河谷充满了臭水沟沉积物、塑料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香蕉皮和橙子皮、玉米棒子,以及市区人民喜欢倒在这里的所有东西。和墓园隔街相望的是肯尼亚观光局整洁的办公室以及内罗毕狩猎园区的入口。后方的某处是肯尼亚最老牌的威尔森机场破败的建筑物。

对伍德罗夫妇和许多前来哀悼特莎的人来说,随着入土时刻的临近,贾斯丁表现出的孤寂让人觉得既不祥却又悲壮。他要离开的似乎不只是特莎,他要离开的还有外交生涯、内罗毕、生下即死的儿子,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他很靠近墓穴边缘站着,有跌下去的危险,这种举动似乎就显示出上述迹象。另一种不想注意也难的迹象显示,他们所知的贾斯丁绝大部分都将随她入土为安,或许是整个人跟她一起而去。似乎只有一个活人值得他的注意,伍德罗发现,而这人不是牧师,不是有如哨兵的吉妲·皮尔逊,不是沉默不语、脸色雪白的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不是互相推挤以抢到更精彩镜头的记者,也不是下巴拉得长长的英国籍太太们,表情固定在感同身受的悲戚,哀悼她们撒手人寰的姐妹,因为她们极有可能也碰到相同的下场,更不是十几个体重过重的肯尼亚警察,站在那边拉着皮带。

他的注意力放在酋可身上。特莎住在乌护鲁医院病房时,他就是坐在地板上看着姐姐死去的那个少年;他从村子徒步十小时过来陪姐姐走最后一段路,今天再走了十小时过来陪特莎最后一程。贾斯丁和酋可彼此同时看到对方,然后以串谋的眼神紧盯着对方。酋可是在场人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伍德罗注意到。为了遵循部落传统,贾斯丁事先要求不要带儿童前来。特莎的送葬队伍抵达时,墓园入口处竖立起白色门柱。通往她坟墓的小径两旁是巨大的仙人掌、红土步道,还有守规矩的小贩,卖的是香蕉、芭蕉和冰淇淋。牧师是黑人,年纪很大,头发斑白。伍德罗记得以前参加特莎的宴会时曾经和他握过手。牧师对特莎的感情洋溢,也热切相信死后有来生,马路上人车嘈杂,空中交通繁忙——更不用提其他也在附近举行的葬礼,送葬人的车大声播放宗教音乐,发言人互相以扩音器比较高下,对着一圈圈的朋友和亲人滔滔不绝,亲朋好友同时围坐在往生者棺材周围的草地上野餐。身处如此混乱的场面,难怪牧师飘忽不定的言语只有几个字飞抵听众的耳朵。而贾斯丁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作出任何听见的表示。为了这个场合他找来深色双襟西装,穿在身上如往常般衣冠楚楚。他将视线锁定在少年酋可身上,而少年也和贾斯丁一样,和大家保持距离,看似已经在自己的空间里上吊自尽,因为他修长的双腿几乎没触及地面,双臂也在身侧胡乱摆荡,扭曲的长脑袋固定在一个似乎永远有问不完问题的姿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