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3/11页)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别有用心,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你,嗯,也有一米八吧,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

“幸福触手可及。”

粗暴,强行插入式洗脑。可她就能抱着枕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上三小时。上个月就有一次。屏幕上,一对情侣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漫天飘洒的鹅绒雨中打打闹闹,夸张地做陶醉状。看着看着,萧穑的眼泪流到了下巴上。下巴正好翘着,于是那一串泪珠从高处直接落进领口,顺着乳沟滑到肚子上,痒丝丝的。

“这又在卖什么啊?好好的鹅绒被子,非得一刀剪开?抽风。”钱嘉义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鼻子就开始翕动,随即甩出一个大喷嚏。他是过敏体质,平时拾掇被褥的事儿都是萧穑干的,哪怕是远远地看到毛茸茸的东西都要条件反射地打个喷嚏,大概算是自卫。奇怪的是他的心思倒一点儿不敏感,简直到了迟钝的地步。他没觉得萧穑不搭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没有察觉她满脸都是泪,一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打游戏了。海岛奇兵?大约是这个名字,就是那种趁人不注意就拆掉别人房子于是哗哗哗涨分的手机游戏。

幸好没有察觉,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她找得到哭的理由吗?求婚,登记,托人在酒店临时插进一档婚宴(尽管只能在中午),看房子(尽管还没挑到满意的),他不是一件一件都办了吗?至于求婚是不是发生在意外怀孕之后,是不是一种机械的应激反应,还有,她把验孕棒放在他眼前晃的时候他的脸上为什么会闪过厌烦和恐惧(准确地说,是用恐惧掩盖厌烦),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把日子过得像打游戏一样精确,每一道题都回答正确,每一次都顺利通关,她挑不出一点毛病。她还哭什么呢?

幸福触手可及。

然后是先兆流产。上午刚去过医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单,下午就保不住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哭。躺在家里喝他叫的外卖鸡汤时,也没有哭。有的时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她为什么要内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挥下跑了一趟短途游,完成逼婚的任务,然后就知趣地走了。她讨厌自己这样想,但越讨厌就越这样想。那两天里,无论钱嘉义脸上出现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笑,发呆,打喷嚏,买网游装备——她都觉得他这是在发泄,在示威,在仁至义尽,在如释重负。结了婚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自由的,她也还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