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FLⅠ(第3/4页)

人类或也终将消灭,但“有”不会消灭;那么,就必然会有另外的生命形式,或另外的存在者——存在并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他们不叫人也行,他们叫什么都无妨大局。但他们的处境,他们的向往和疑难,料必跟我们大同小异。因为,大凡能够意识到存在的存在者,都必有限。因为,“有”的被创造——无论是由于上帝还是由于“大爆炸”,都无非是两项措施。一、分离,而成就有限之在。二、有限之在,必以无限为其背景。这两项措施,导致了两项最根本的事态。一、人生的永恒困境;这困境尤其要包括没,由心灵的分离进而造成的相互敌视与防范,这使得一曲天籁般的音乐噪音充斥——在现代,我看这主要是价值感对人的扭曲。二、正因为困境的永恒,人的完善也就有了无限可能;这完善尤其体现为,以心魂的相互寻找来回归那天籁般的音乐。

昨晚零星地听见几句你与希米的电话,透析后太累,没插嘴,后来就睡着了。今天她走得忙,也没再说。你们好像说的是一个极老的问题:形式和思想。其实我当然不会轻视形式,没有形式就谈不上文学。我主要是想强调:没有思想,形式从哪儿来?尤其是新的形式,从哪儿来?更尤其是恰当的形式,从哪儿来?我最怕人说“从生活中来”以及“从现实的生活中来”,这等于是说“我是我亲妈生的”,最多算句废话。

好的形式必然包含着好的思想,好的思想却未必就有好的形式。——这句话,有人用来证明形式(以及技巧之类)是第一位的,我却以为恰恰证明了思想在先。这问题好像不用多说。比如新的形式,新的形式之前必是没有这一形式的,那么它从哪儿来?再比如恰当的形式,其恰当是对什么而言?

美术最讲形式,或其本来就只表现为形式(形式即内容),所以特别反感用思想来编排它。高明的画家,绝不会是画思想,而是画感觉,画感受。但即便如此,画作的背后还是不可能没有思想的支撑,与引导。不同流派,其实是对世界的不同态度。一说思想就看见开会,就听见理论和宣传,是历史的误会。即便谈论技法,也常是说它如何如何恰切,或意想不到地达到了某种效果。什么效果?不管什么效果,都一定是符合了某种预先的期待。什么期待?无论什么期待,只要不仅仅是卖钱,就必然——或直接,或绕着弯子地——联系着思想。思想可以不够完整、不够严密、不太有说服力,但它确凿是思想不是别的。

我之所以这么强调思想,是因为现在的写作(或文学)太过轻视它、误会它,而更多的关注是对着技巧,什么转承启合,什么张弛有度,或靠花嘴花舌赢得潇洒,或以某种固有的词汇与句式标榜“美文”。好像一切都不过是娴熟与否的手艺,愉悦而已,忘忧就行,谁真往心里去谁是傻瓜。相反,好朋友一块说说话,倒是能道出很多真切的心愿与疑难,这心愿与疑难,或不如“美文”好看,或不能赢得广泛的读者。我忽然明白,当今的魔障最要归因于价值感。媒体又这么日益发达,声名又这么日益获利,疑难几乎没脸再见文学。可仔细想想,现而今,似乎只剩下“疑难”一词还可贴近文学的贞操。几乎连“真诚”一词也已沦落。疑难,是绝不会说谎的,而“真诚”也已经学会了煽情。

写作者常会担心枯竭,可这人间的疑难会枯竭吗?不仅不会,而且它正日益地向着心灵的更深处弥漫、渗透,触及着宏观所不及的领域。命运的不确定性,应该已经不是问题——这尤其要感谢数、理科学步步深入的证明。问题是,在这不确定的处境中,人只能是随便地走向哪儿呢,还是仍然可以确定地走向哪儿?就是说,“造物主”确定是冷漠无情的,但“救世主”一向满怀热情的明说暗示,人是否听清听懂了?我确实觉得,英雄主义或史诗般的文学已经远去,一切问题如今都更加地指向了人的内心(比如悠久的“行魂”与短暂“丁一”之对峙),吴尔夫有句话:“让我们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旋涡,这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这乱作一团的感情纷扰,这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