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FLⅠ(第2/4页)

我理解的是:正如部分不可能把握整体,人也不可能知晓上帝的创造意图。但人必须接受这创造的后果,正如你若不接受整体,你也就不能作为部分而存在。如果人生的一切意义和追求都将随着死亡而消散,永劫不复,那人生真的就只剩下了荒诞和无奈,明智者当然就会主张及时行乐。一个相信及时行乐的人,必不相信灵魂,不相信整体可能获得的意义,而只相信个人,相信片断,相信由某一姓名所概括的几十年所能获取的肉身享乐。但是,如果生命(或存在)其实是“永恒轮回”的,我们就该对此持一份感激的心情了。因为这样,作为类,人便有了永恒完善自己的可能了,而不至于在某一肉身(个人或片断)的中止处看一切都是虚无。永恒轮回证明了:凡存在者,必处于过程中,此外别无可能。这意思是说,并没有终点上的全面酬报,或终结性的永恒福乐。因而,人也就再不能抱怨“永恒的道路”(比如西绪福斯)是荒唐、是无奈,而必须转而看重行走,并从中寻找意义。而这即是说,人永远都不可能在完美中,但却可能同时在天堂。而且这绝不是暂时的自我告慰;即便仍然有着糊涂,却与原来的糊涂有了本质不同。所以尼采强调,人类要“作为一个整体出发”。(《丁一》是说作为音乐,而非孤立的音符。)孤立的个人或音符,终难免陷入永劫不复。而音乐,或作为整体的人类,却可借永恒的超越而使幸福感得其保障。

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怎样证明永恒轮回?

有本书,叫《精神的宇宙》,是位物理学家写的。我看得不能说全懂,但我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并没有绝对的无。科学家从封闭的容器中抽去所有的物质,结果那里面却仍然有着什么;这是一点。另一点,古希腊哲人相信“无,不可能产生有”,而老子却说“有生于无”。我想,老子的无,是指无物质,就像抽去了所有物质的容器中的状态吧。然而,有,未必只限于物质,未必是单单“物质”可以称为“有”。那么除了物质还有什么呢?还有:空!我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宇宙诞生前与毁灭后,都不是无,而是空。这个空又是什么?我猜,即是成为(或孕育、造就)一切“有”的势!物极必反。空而至极,必以有而代之。这没准儿就是所谓的“大爆炸”吧?可以想象,空,必也是极短的一瞬间。

浪漫些想,我甚至以为,这个“空”,或可称为“欲望”——宇宙的欲望!至少,在已有的词汇或事物中,“欲望”更接近这个“空”的性质和状态;它们都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创造一切的“势”,即“无中生有”的第一因。

如果那位物理学家说的不错,我的猜解也靠谱儿永恒轮回就被证明了。就先假定是这样吧,然后我们就可以接着这个话头,再猜想些别的事了。我们完全不必局限于《丁一》。《丁一》不过是(心魂之)一旅,其实每一回写作都可以算得一旅。你的评论是你的一旅,此文是我因你的评论而引出的又一旅。

空不是无,空是有的一种状态。那么死也就不是无,死是生的一个段落。作为整体的人类一直是生生不息的,正如一个音符一个个跳过,方才有了音乐的流传。所以我们会感觉到灵魂的确在——正好似每一个音符都在领会着音乐的方向。以文化传承,从生理遗传,从基因,或许还从一种更为神秘的感情和理念中,我们感受到魂流不息,谛听到那一种并不悬浮于白昼之喧嚣而是埋藏于黑夜之寂静中的命令、呼唤与嘱托。谁也摆脱不了它,尽管人可以如此如彼地潇洒。

有位哲人说:“死亡,不值一提。”真是的,人总是害怕着最不需要害怕的事。我常不由地想:你要回到那儿去的地方,正是你从那儿来的地方,这可怕吗?你曾经从那儿来,你为什么不能再从那儿来?或者,你怎么知道,你曾经的从那儿来,不正是你的又一次从那儿来呢?你反驳说:就算可以又来一次,但那已经不再是我了!可是请问:曾经从那儿来的,为什么肯定是你?你曾经的来时一无所有,你又一次的来时还是一无所有,你怎么确定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呢?你是在来了之后,经由了种种“那侗或“那史”之旅,你才成为了你(我才认出了我)的。而这再一次证明,人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出发”。“作为一个整体出发”,死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生是充满了超越的欢愉的,虚无是一件扯淡的事,犯不上为之无奈的——远古之人大约都是这么想,生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宗教的起源处总是充满着感激的。那时人们所怕的,大约只有自己与群体的割离,譬如音符之于音乐的跑调。所以最初、乃至今日的种种惩罚,根本在于隔离,尤其是心灵的被强迫隔离。而这些可怕的事,现今的人们倒一点儿都不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