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0页)

第一次与你散步,听你说:“过了五十,老了。”我当时一句顽皮话脱口而出:“五十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一下让你站住了。你用拐杖捣着地,笑。我又接上一句:“如果我是你,老师,我早就把这个拐杖扔到沟里去了!”后来你真的把它举起来,好像在犹豫,好像在问:“扔掉吗?”

它终于没有扔掉。你当时只是抚摸了一下拐杖:“挺好的一根拐杖,是吧?还是让我带在身边吧。”

我更多的时间是和路吟在一起。我们一块儿查资料,编书。我们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们灰头土脸从那些大书架后边钻出来,让人发笑:鼻子上抹了灰尘。路吟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多少有点不对劲儿。我发现他连看也不看我。再后来他就病了,病得很重。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他病得更重了。你也来看过他,摸他滚烫的额头。你让我在床边多陪陪他。

那天晚上他烧得厉害,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给他打了最后一针,剩下的时间就该我陪他了。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去休息,换上系里的一位学生。记得第二天夜晚安静得一点嘈杂也没有。整个病房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发现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说:“啊,你!”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裸露着。我给他盖上。当我抓住他的手时,发现他一直打抖。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一直应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摇着头:“不,你没有,你不在那儿……”我不愿和他辩驳。他的头侧过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爱你和……我们的老师!”他的“爱”和“老师”之间有一个短短的停顿。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那个停顿里,掩藏了这次疾病的秘密。可惜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走在花坛那儿,一个姑娘凑过来了。我与她只有一面之识,知道她是路吟的朋友,并知道他们相识了很久。她的手抄在裤兜里,迎着我走来,直眼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长得很好看。她的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这使她有了一股特殊的神气。她说:“路吟的病好了,幸亏你照料;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说:“这是应该的。还是你对他的照料多。”

她摇摇头,没再说话。她总是端量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把目光挪开,可是她的眼睛却不再离开我。她由上而下地打量我,好像故意让我尴尬。她看了一会儿咂着嘴:

“你长得真好,完美无缺!真正的一朵‘校花’!”

我皱着眉头。

“看,天都快冷了,你脚上连双袜子也不穿。哎呀,你的小脚丫多么白嫩……”

我低头看了看。我有时不喜欢穿袜子,这样从凉鞋的空隙里就透出了脚趾。

她又咕哝说:“听人说的一句顺口溜了吗?”

我没有回答。

她念道:“‘有朵校花叫云嘉,露着一对小脚丫!’”

我听了不太高兴。我怀疑这是她即兴编出来的。我笑了笑。

她这才严肃起来,一瞬间让我看到那对漂亮的吊眼透着彻骨的冰凉。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我,让我害怕。我简直忘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说:“我告诉你吧,路吟为什么得病,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害着单相思。”

“我不知道。”

“他就因为你才害了这么重的病!”

我觉得这话由她说出,真可怕。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难道你没有感觉?他想你想得要命。不过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应该干干脆脆告诉他!也许你不忍心这样做,也许你还爱着他呢——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