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分别

1

一只长耳鸮不停地叫。加友身上发抖。我告诉她这没有什么。

“多吓人哪大哥,你听见了吗?”

我再一次告诉她:这是一只长耳鸮。

“有什么在哭,你听见了吧?它在哭……”

我驻足谛听,听见了。我想那该是一只孤单的花面狸在泣哭。在这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有一只孤单的花面狸……我们一块儿往回遥望,在山岭后边有什么像闪电一样摇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支长柄手电。这是周子一伙特有的那种大手电。加友伏在了我的肩上:“我怕他们追上来,我怕他们从另一边围上来……”

有几只鸟在我们四周旋转,在很近的地方发出细碎的声音。那是一种蝙蝠吞食秋虫发出的声音,它可能是一只大足蝠。我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我安慰她,可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后面。我告诉她:“你放心吧,这一回周子真的遇见了一个好对手。只要转进这片大山,没有任何人能够追上我们!”

“可是你跑不快,你身上有伤,左脚还拐……”

“不要紧。只要在这片大山里就成。”

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微弱的星光下,我仍然能看到这双眼睛在闪闪发亮,这是被泪水无数次冲洗过的一双眼睛。我告诉她:我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近这片大山,这里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也没有了。每一棵树、每一道沟壑、每一条小河,我都清清楚楚。我指着西南部那片黑漆漆的丛林说:

“看到了吗?打这儿往西,绕着山麓的慢坡走上十多公里,跨过几道纵谷,然后顺着谷地左岸一直往上走就可以走到鼋山。那儿山高林密,有很多悬崖深谷,他们不敢到那里追我们。你不要害怕,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离那个该死的地方有十几华里;我们已经转到了山包的后面。”

我们故意挑拣一些难走的地方,钻过丛林,避开山里人踏出的细小路径,这样就可以直接从那些不太高的山脊跨过。我知道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甩开追踪者。他们只能在那些细绳般的山路上奔跑,以为我们也只能沿着这样的小路逃奔。他们还可能在那些谷地和山豁口那儿堵截,过去抓那些逃跑者也总是在黎明时分得手。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化为这个大山里的一个动物,从十几岁时就能四蹄着地刷刷奔跑。有时我还可以生上翅膀飞过高山,可以顺着崖畔奔跑,还可以在谷底像针芒一样细密的小树棵里钻来蹿去。

翻过又一道山岭,才看到东边的天色有点变化,渐渐看到了流云的丝绺:它的颜色在急剧变幻,有什么东西在其间闪亮。黎明快来了。加友再也走不动了,她蹲下来。“肚子疼吗?”她点点头:“我们歇息一会儿好吗?”刚刚坐下,我就发觉身上像要裂开似的,有好几处伤口针扎一样疼。我觉得一个膝关节受了重伤,搓揉着,活动着。我想这可能是一条韧带拉伤了。

我对这片大山是如此熟悉。我知道大约是二十多年前,这里的食人兽就已经消失了。这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狼、貉和豺。不过狼已经很少见了。但这儿毕竟是两条山脉——砧山山脉和鼋山山脉的交汇处,山高林密,常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说食人兽仍然存在,那么它们或许变成了精灵,化为了人形,比如周子—— 一只最为凶残的食人兽。我们俩差点被他吞食和消化。

加友不停地打抖。随着光线明亮起来,她把脸转过去。她不好意思转脸,一路上竟变得越来越羞涩。她的毛发,剃得短短的小平头看上去真是滑稽极了,但我笑不出来。她美丽的面庞看上去仍然纯洁、天真。她那个短短的小平头使她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小男孩了。那微微合拢的嘴唇让人觉得她有万千话语正要向你倾诉,可是欲言又止。她一次又一次把脸抵在自己膝盖上,到后来就细细抽泣。我安慰她,她什么都不想听。她的抽泣越来越厉害,几次要倒下,我把她扶住了。她倚在我的胸部,嘴里一连串地呼唤:“大哥,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更嫌弃我了,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