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第4/6页)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

老人接上说起拐子医生的毛病,拍一下膝盖说:“偷。”

老头子们互相议论,一个个补充着。又有人说:“那个老医生偷东西的本事才叫高。偷钱,偷珠子门帘;最后说起来没人信,他连小姐小时候用过的小红肚兜都偷了出来。你看看,了得!”

另一个老人回忆说:“因为他手不老实,就只好卷铺盖走了。不过那时候队伍上还缺这样的人,他就让人介绍到队伍上去了。物尽其用嘛。他在队伍上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到敌人那一方里去偷些情报。”

我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黄科长呢?可是后来又很快否定了。因为他们在年龄上相差甚远……时至今日,别说那个默默无闻的黄科长,就是“飞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镇子上人也不记得了。说起队伍的事情,他们往往说得玄天玄地,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把那支队伍说成可怜巴巴的光棍汉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说他们都是饿出来的孩子,出来找食儿——只等上边来人领教他们,他们才能打打鬼子和“二鬼子”什么的;一会儿又把队伍说成了一些神人,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有人伸手一挥,就能把对方远远地劈死。“那是因为他们有‘张手雷’呀!”

一个老头子神秘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久久盯过来,嘴巴包得很紧。后来他见我不做声就叹息起来:“可惜这些神招都失传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有比“张手雷”更厉害的武器,告诉他现代科技与现代战争。但我最关心的只有“飞脚”,关心黄科长当年的真实身份和那个大院的主人,关心他们与那个小城各种各样的关系。

可惜就连海滨小城里的外祖父,那个远近闻名的曲府,谈起来他们也不甚了然。

就这样,我在罗镇听到的一切不仅没有增添新的线索,而且把原来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乱了。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话,大意是:没有记忆和关于记忆的叙说,就没有历史。当时我与之争论,指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一座房屋,它真实地存在过。朋友笑着说:“石头可以风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记、它会在记忆中变形——那时候你还能说它是‘自己’吗?它‘存在’吗?”

“我是说它‘存在过’。”

“谁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我不能回答。我想说:神灵证明它存在过……

对于眼前的罗镇、黄科长、“飞脚”、外祖父和父亲,那纠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清的一截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可是我这会儿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回忆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黄科长的《游击考》之类的东西尽管荒诞不经,令人厌恶,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记录——同时也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向我预警: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