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页)

妈妈哭着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知道,那样我们大家也该松一口气了。

可是不行,一切还像过去一样,父亲像移不开的巨石一样压在原地。我们怎么也忘不掉他,仿佛他还是躺在那儿,他就在炕上呻吟……

许久许久之后我还在琢磨父亲,想弄明白他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父亲太热情了,直到最后,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一个热情的人!所以他才活着,他身上的热力久久不能消散。一个丝毫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顽强,也不会活下来的。这在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在生活中不断遭遇苦难的时候,才逐渐有了这些认识。

热情与冷漠又是一对矛盾。当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机会出现时,他竟然把后背转过去了。多么冷酷!这还能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吗?这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在冰冷决绝,而另一个还有着那么高涨的求生热情。他活下来,却要用另一副冰冷彻骨的目光去注视。可是我不禁要问:这种长久不懈的注视不也需要一种热情吗?

原来热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完全不同的方式。

热情恰恰也可以表现为决绝、沉默和静思。父亲刚由大山回到那个小茅屋的时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种静思。它伴随着冷漠的父亲。大山 —茅屋 — 静思,这就是父亲最后一段生命的轨迹。

而他的儿子也曾经从一场折磨中逃脱出来——尽管这种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仅仅是从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东部的那座茅屋——这真像对前辈的某种拙劣模仿。

而今,在这个城市西郊的“静思庵”里,我正努力地走入“静思”。

我的静思包括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大问题,是它们纠缠得我不得安生。我处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比如我有没有勇气像过去一样行走?是否要像某一类人那样躬身行乞?我内心的那团火在未来的冰雪之日是否够用?我可否经受苛刻的、正被这个人间世道反复嘲弄着的道德质询?

这些要滑脱过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经巧妙地做过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并设法逃脱指责。他们恰是坏的榜样。他们有时想得过于简单:索性做一个当代中国的“达达”或“痞子”。他们认为那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轻捷又便当。可惜别人还没有那么蠢,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

“达达”据说是很久以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小酒馆里诞生的。照例是这样一群:无意识和无意思、狂呼乱舞和胡涂乱抹……命名则是一种偶然。放纵、摒弃,模仿来的中产阶级情结和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冷漠,随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现代主义的鱼钩,一垂下去就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随意的一天,几个百无聊赖的人,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突围者,正胡乱翻着一本字典。他们发现了“达达”( da da )这个词儿。一句孩子话,本来的意思是“马”或是其他,反正这不重要。他们不过想借它来表达一种“无所谓”和“没意思”,兴之所至,就拿它来命名好了。鱼钩钓到了大鱼,它的名字叫“达达”。“达达”是有趣的,尽管后来许多人不求甚解,以至于反感。其实今天呢,我们至少应该有人来学一点“达达”。我们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满可以把它当成当年的苏黎世,这样我们就会忍不住到处伸手摸索那个小酒馆。真的,在一片浮华和糜烂之中,你除了赞成“达达主义”也别无他法。我们真的发现,今天除了用“达达主义”好好收拾他们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至于“达达”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腻了的一天,那时再来点别的——办法总会有的。贪玩和胡闹的孩子总是可爱,树大自直,因为所有的孩子将来都要拉家带口,那时候不由得他们不痛苦不深沉。总之每个人最后都能搞出自己的一点名堂——中国和外国,“达达”和“后现代”,鼻涕虫和泥娃娃。每个人最后还是要经历疼和死,还是没法使自己活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