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伊肯纳是只麻雀。

这个长翅膀的小东西能在眨眼间飞得无影无踪。奥班比和我领着博德先生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流走了。我们在血泊里发现的只是他血淋淋的、受伤的躯壳。我们发现他之后不久,他就被送上了综合医院的救护车。四天之后,他躺在一具木棺材里被一辆轻卡送回了我们的院子。那时候,奥班比和我还没见到他,只有耳朵捕捉到别人口中“棺材里他的尸身”。我们像咽下苦口良药一般咽下了许多人安慰我们的话:“别哭了,会好起来的。”他们没有提到伊肯纳已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旅人。这个不同寻常的旅人不需要肉身就可以行走,他的躯壳毫无知觉地躺着,就像剥完花生后重新合在一起的两片花生壳。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当时我就是觉得这不可能。他被送上了屋外的救护车,我很难想象他再也不会站起来走进屋子。

父亲也知道了,因为他在伊肯纳死后两天回来了。那天下着小雨,空气潮湿,有点儿冷。我在客厅过的夜,当时我正在用手擦窗上的雾气,从擦出来的弧形里看到他的车驶进了院子。这是他在称我们为他的渔人之后第一次回家。他把所有东西都运回来了,显然不打算再离开。母亲跟他说了伊肯纳行为举止的变化之后,他几次想请假,缺席几天在加纳举办的长达三个月的培训课程,回阿库雷一趟,但都没被批准。伊肯纳死后几小时,母亲给他打了求救电话,她只说了一句:“埃姆,伊肯纳死了!”然后就瘫倒在地上。父亲草草写了辞职信,交给加纳培训中心的一位同事。回到尼日利亚后,他乘坐夜间大巴到约拉,把所有个人物品都装上车,开回了阿库雷。

父亲返家四天后,伊肯纳下葬了。波贾的行踪仍旧是个谜。这场惨剧已经传遍了整个地区,我们家里挤满了前来告诉我们他们所见所闻的邻居,但谁都不知道波贾在哪儿。有个怀孕的女邻居住在马路对面。她说大约在伊肯纳被害的时间,一声大叫把她吵醒了。还有一个在读博士,我们都管他叫“教授”,平时神出鬼没,很少在家——他住在伊巴夫家隔壁的一间平房里。他说他当时正在学习,突然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最终,伊巴夫的母亲转述了她父亲,也就是伊巴夫的外祖父的话,我们才知道当时的细节。两个男孩中的一个(显然是波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接着厮打,而是在盛怒之下忍痛跑进了厨房。另一个男孩跟在后面。看得惊惧不已的老人以为架已经打完了,就起身进屋去了。他也不知道波贾去了哪儿。

一大帮人奇迹般地在两天之内赶到了我们家。他们大多数是亲戚。有些我以前见过,其余的只在我们家相册里为数众多的发黄的银版相片上出现过。他们都来自我们老家阿马诺村。我对那个地方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只回去过一次,是为了参加父亲的叔叔伊·凯尼奥利沙的葬礼。他年纪很大了,而且行动不便。我们在茂密的森林里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上开了很久,来到一块只有寥寥几棵树的地方——那儿的庄稼地里竖着许多稻草人。接着,父亲的标致车颠簸着驶上一条沙子路。路边的人认出了他,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再后来,我们穿着黑衣服,和很多人一起走向举办葬礼的地方。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哭泣声,好像我们一下子从会说话的生灵变成了只会痛哭的活物。我惊讶得无以言表。

这些人到达我们家时的装束跟我上次见到他们时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事实上,在伊肯纳的葬礼上,他自己是唯一穿得不一样的人。他身着白得耀眼的衬衫和裤子,看上去像是个天使,只不过在人间现身时遭遇偷袭,折断了骨头,再也回不了天堂。葬礼上,人人都身着黑衣,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悲痛,只有奥班比和我例外:我们没哭。伊肯纳死后,日子一天天流逝,就好比疖子里的坏血越积越多。除了当初在厨房里看到他那毫无生气的躯体时哭过,我和奥班比之后再也没哭过。就连父亲也哭过好几回:一次是在往我们家墙上贴伊肯纳的讣告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柯林斯牧师第一次上门来悼念的时候。我找不到不流一滴眼泪的合理解释,但我还是坚持不哭——奥班比的决心看来和我一样大——只是紧紧盯着伊肯纳的脸,因为我怕很快就没人记得他了。他的脸洗干净了,还抹了橄榄油,散发着不属于尘世的光辉。虽然他嘴唇上的裂口和眉毛上的伤疤清晰可见,但他的脸色平静得出奇,好像他这个人从没真实存在过,是我和其他哀悼者凭空想象出来的。就在他那样静静地躺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奥班比说得没错——伊肯纳长胡子了。那些胡子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他下巴下面像是画了一条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