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入天庭第五百二十年,师父圆寂。直至那时,他们依然以为我是个聋子。

他们不知道,五百二十年里,我已厌倦无谓的争吵,一张堂而皇之的召令,只换我一丝哂笑。

师父圆寂后第三天,我被遣去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没人看得到我,我眼中亦容不下他们。

能为我保留天庭之位,已是他们眼里莫大怜悯。这九间殿中,我见过无数神仙被拖出人群,剥去衣冠,押解去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一个个身影沉入我脑海深处,化为腐草,唯剩下捆仙绳炫目的贼光。我不曾再见过他们。

天庭中最不缺闲官。我逐渐习惯角落中的日子,位高权重的上神们议事,我只需怀抱住铁杆兵,在蒲草垫上打个长盹。天界之中,大小事务由他们裁决,没人会找我麻烦。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将师父训诫抛在脑后,闭起眼目,任喧嚷穿耳而过。他们每日裁决旁人命运,不容置喙,只顾做出赏罚。他们脸上的冷漠深如刀刻,可签下判决令的一瞬,我能听见他们喉中的快意。

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唯有隐隐作痛的聋耳令我烦扰。痛觉来得悄然,似游丝拂过,又似虱蚤在伏。我不由想起师父的话,他道,六耳,你带罪降生于天界,按理当诛,我念你年幼,只废你四道耳脉。你要记住,终其一生不可与旁人言语,否则劫数难逃。

那几日中,天庭要为师父塑一座像,以示心中本不存在的敬意。庭上神官,无论职位高低,都不曾对此有何异议。

只是破土动工之时日,他们略有争论。

“如若开工,殿前曜柱必须拆掉。”

“拆掉便拆掉,有何不可?”

“可八尺乌鸦之责罚,还未到头。”

我从假寐中醒来,抬起眼皮。

八尺乌鸦。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我记得那黯淡如昏的日子,记得红云中雷电翻滚,天庭殿堂肃静,师父双手紧握剑柄。

我记得大殿两旁众神的目光,他们面色如灰,仿佛只只褪色陶俑。

那日,八尺叛逃,师门蒙羞。

大殿外,曜柱铁链上残留道道暗红血迹。它在盼望一场雨,甘霖从天而降,洗刷掉那片明晃晃的罪恶。

“五方尊者,你自己造孽,要如何弥补?”

我不知道师父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那些字句在脑海弥散开去,记忆氤氲开来。我想看清师父面孔,却被撕扯着跌入一场幽深梦魇。

师父与我讲,神仙们惧怕我与生俱来的六道耳脉。世间生灵,两耳听人语兽鸣,四耳辨崖间清风,六耳察他人念想。

这是无可饶恕之罪,师父道。

师父心慈,假称废我听感,暗中留我两条耳脉。他告诫道,从此之后,纵有千般秽语入耳,我不可抬一眼,不可发一言。

从那以后,我不理他人诘问责难,不因他人苦痛劳心。最自在的,我不必再对众神施礼。他们见我,只会背过一副副嘲笑的脸孔。我听得清楚,却从不铭记于心。

我经过天庭曜柱。黑石高柱上缠满铁链,上面绑缚奄奄一息的八尺乌鸦。

他已被示众八百七十二天,黑色链条嵌进羽翼,陷于肉中,上面沾满风干的血浆。前去天庭的神仙于下方经过,低下眉目,生怕八尺入了视线。

师父说,我出生前,那根曜柱已矗于此,责罚罪不容诛的神仙,于柱上示众,经受风吹雨淋、烈日曝晒,直至皮开肉绽、形容枯槁。

师父说这些时,脸上并无异样神情。

我想,与其说是教诲,毋宁说是冷酷如冰的陈述。师父讲罢,便再未多说一字,可我却乱了心神,被字句压得无法喘息。

那时我尚未见过曜柱,只能在脑中摹想。我猜,那柱必由黑曜石铸成,上缠玄铁链条,刀砍不断,火烧不熔,如蛛网般严丝合缝。捆在上面的滋味,必定钻心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