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4页)

此时,本多发现,十九年前自己所阐明的语言里,包含着奇异的预见。这是因为,本多关于历史的意志受挫的主张,使他从意志受挫本身发现自己是有用的。然而到现在,他再次羡慕十九年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清显来了。因为,没有意志的清显,完全没有给历史留下任何影像。本多不得不承认,清显身上,具有超出自己的参与历史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无用而不带任何目的地迅速离开了这个人世。而且,具有美的严格的一次性。

就像刚才的一组唱词所吟唱的一瞬: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另一张坚毅而威猛的年轻人的面孔,从那即将消隐的美的泡沫中浮现出来。在清显身上,真正一次性的东西只是美。其余的都必须复苏,冀求转生。大凡在清显身上没有实现的,在他身上,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被赋予……

另一个年轻人的面颜,脱去夏日里闪光的剑道面罩,汗水淋漓,呼呼喘着气,用力鼓胀着鼻翼。他那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犹如一把横向的利刃。

光影离合的舞台上,本多所看到的,已不再是美艳的主配角所扮演的汲取晚潮的女子。舞台上或坐或立,于月影之中从事优雅而徒劳的工作的,是两个时代相隔的青年。这两个年轻人,远看十分相像,近观则各具风采,对峙而立,年齿相当。一个是竹刀磨成膙子的粗壮的大手;一个是十指纤纤、细皮嫩肉的游惰之肢,两个轮番汲取时光的潮水。当两个青年出现时,不时有笛音响起,贯穿他们的现实之身,犹如云间下泻的月影。

汲潮车的两个车轮直径一尺二寸,装饰着大红彩缎,两人交替拉着,走在积水空明的海岸上。然而,此时本多听到的话语,已经不是那种优雅而稍显倦怠的诗句: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突然,这诗句变了,变成《心地观经》上的话:

“有情轮回六道生,犹如车轮无始终。”

眼见着,舞台上汲潮车的车轮无休止地旋转起来。

本多想起有个时期,自己也迷上了各种轮回说教的书籍。

轮回,或曰转生,原语为samsara。所谓轮回,就是众生围绕迷界即六道——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永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但“转生”一语,有时包括由迷界走向悟界的意思。此时,轮回即止息。轮回必然是转生,但转生未必是轮回。

总之,佛教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但不承认所谓常住不变的中心的主体。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通过轮回而生生灭灭流转的现象法的核心,所谓心识中最微细的东西。这就是轮回的主体,即唯识论所说的阿赖耶识。

现世中存在的东西,即便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因产生于因缘,也没有中心主体,因而,世界万物都没有一种固有的实体。

如果轮回的主体是阿赖耶识,轮回运动中的样态就是业。而且由于学说的不同,分为多种流派,故而佛教开始出现百千异说,呈现五彩缤纷的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已经为罪恶所污染,就是业的本身。有的学说主张,阿赖耶识半污染半无垢,隐藏着向解脱过渡的桥梁。

本多记得自己确实研读过繁琐的业感缘起说和五蕴相续的复杂的形而上学,不过自己也说不清懂得了多少。

……《松风》的上半场演出已进入高潮:

(主角唱)月出碧云天,

(配角唱)喜有月相伴。

(主角唱)明月一轮,

(伴唱)二影依稀,夜海潮满。

彩车载月,忧烦何在?眼前汐路漫漫。

站在舞台上的又是美艳的松风和村雨了,配角僧人已经从座席上站起来,观众的面孔也能一一看得清晰、锣鼓曲子也能一板一眼听得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