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4页)

本多依然沉浸在思考之中,其间,能乐《松风》像一条情感的小河,一无阻滞地淙淙流淌。

“艰难时世如何度,徒羡明月出云浦?……”

舞台月影中,且唱且舞,已经不是两个美女的亡灵,而是难以用言语表现的东西,例如时间的精灵,情绪的精髓,闯入现实的梦幻执拗的逗留等。它没有目的、毫无意义地继续织造着现世无法存在的美。这个世界,若论紧跟美之后又来一个美,怎么可能呢?

……就这样,本多次第被引入幽暗的思绪之中,已经很明确,他在想些什么。清显的存在,他的人生,他留下的东西……本多自己所精心思虑的,实在是很久很久了。本多可以轻易地将清显的人生看作一个时代飘忽即逝的一丝熏风,然而,单凭这种思想,清显的罪愆和遗憾亦不会消泯,本多自己也无法获得永远的满足。

他回忆起一个晴雪的早晨,上课前的校园,在花圃围绕的亭子里,一边倾听四周滴落的雪水;一边难得地同清显进行一场长时间对话的情景。

那是大正二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是十九岁。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十九年了。本多记得,当时他认为,再过一百年,我们将身不由己地被混入一个时代的思潮中,加以远眺。到那时,就会被和自己最鄙视的那般家伙同样看待。这就是自己概括的和那种人仅有的共同点。本多记得,他们还就历史和人的意志的关系进行过热烈的讨论。作为两者关系的绝妙讽刺是:具有意志的人尽皆受挫,“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只能起到惟一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

虽然只是使用一些抽象的语言,但那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是,晴雪早晨里清显那光辉美丽的面貌,一位没有意志、没有性格,只知忠实于一种不可指望的感情的青年。本多自己的话语里,无疑含有清显本人的肖像。所谓“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明显地是指清显的生存方式。

打那时起,过了一百年,看法又会不同。十九年的岁月,概括起来则过近,细究起来则太远。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和那些鲁莽、迟钝、愚顽的剑道的成员混淆在一起,但尽管如此,大正初年,这位随心所欲、一味沉溺于感情、短命的时代魁首——清显的一种“英姿”,到了今天,终因时代的间隔而褪色了。当年那番执着的热情,至今除了作为个人的美好记忆之外,早已变得滑稽可笑了。

时光流逝,一点点将崇高变成滑稽。是什么被腐蚀了呢?假若从外部遭到腐蚀,那么崇高本来就只是遮蔽外表,滑稽则构成内核,对吗?或者说,崇高是全部,外侧只是降落一些滑稽的尘埃罢了,对吗?

本多回顾自身,自己的确是个具有意志的人,但他不能不怀疑,这种意志且不说对历史,那么对社会又改变了什么,成就了什么呢?固然,有几次通过判决左右了他人的生命,当时认为是重大的决定,但时过境迁,却发现只不过成全了本来就该死去的人的命运,那种死正好为历史的一点所容纳,不久就被掩没了。而且,如今不安的世相并非凭他的意志而招来,相反,作为审判官的他,却被这种不安的世相所不断役使。当他凭意志做出决定的时候,有多少纯粹的理性在起作用?或者说,是否于不知不觉中受到时代思潮的推动?对于这些,他自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定。

另一方面,他仔细巡视现代的周边,哪里也看不到清显那样的青年,那种热情、死以及美丽的人生所留下的影响。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那种死的结果起到什么作用,发生什么变化。看样子,关于清显的一切,都被历史不留任何痕迹地抹消了。